傍晚的时候，王子骑着马轻装上阵，去了帝国西边的街区。他只带了一名侍卫而已，没有别人。 路上没有卫兵大吼着“王子驾到”，来往的百姓猛然看到皇室的骏马，急急忙忙地低头让路。偷看骏马的背影，从年纪上大概猜得出这是王子。 “高贵的王子殿下，怎么会只身来到陋巷呢？”人们议论纷纷。 查尼也不急，随意地溜达。偶尔和路人打招呼。 夕阳西下，帝国傍晚的景色优美。十字路口处的汲水池聚集着大量市民，马蹄踏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哒哒地响。 “她到底住在哪？” “前面就到了。在第二个岔路转弯。”希林来过多次了。 “哈，竟然就是这样的小房子……” 二人在舞娘的家门口驻足停留。低矮的院墙上都是杂草，稍稍翘首就能看到院子里破败的小房子。这院子里甚至都没法牵马进去，查尼索性也不下来了，就坐在马鞍上等着。 希林过去敲敲门。 “干嘛？” 素颜的舞娘打开大门，一见是希林，二话不说就关上。 “等下……” 幸好希林料到她这一出了，拿马鞭卡着门缝，硬是把门又推开了。 舞娘衣着朴素，头发乱蓬蓬的，眼袋很重。 “呐。”希林眼睛往后面瞟，“他来了，看见没？” “他来干嘛！老娘今天不营业！” “又不是来票你的。出来说句话啊——” “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到了这个时候，查尼反而有点畏畏缩缩的，憋着想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笑什么笑，讨厌！” “好消息，猜猜是什么？”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送钱给我花吗！” 查尼弯下腰，仔细端详茜茜缇娅的脸。 “他同意了。” 舞娘的眉头一皱，回味了好一阵才听明白。 “同意了？” “这个月或者下个月吧，让宫廷的老学究挑个好日子。不会拖太久，他们担心老舅的身体状况支撑不了很长时间。” “你、要、和、我……结婚了？” “嗯，对啊。高兴吗？” “我是明媒正娶的王子妃？你以后是不是还会当皇帝啊？到时候我就是帝国的皇后了？” “这话别乱说啊——皇宫里规矩很多，说错话要掉脑袋的噢。” “哼——” 舞娘不以为然地绕着王子的骏马转了一圈。 “那你这算是来向我求婚的吗？” “我只是亲自出任信使，向你传递这个消息而已。” “怎么？还是老娘求你的不成？” “那你接受吗？” 茜茜缇娅没有开口，而是兴高采烈绕着王子的骏马跳了一段舞。这就是她的回答咯！ “宫廷管家会提前派遣宫女来给你梳妆打扮，皇宫会提供车马仆役，都送到你家门口。我知道你家里啥都不衬，到时候出个人就行了。” 王子一边走一边说。 “你说完了？都没听听我的要求？” “你还有什么要求？” “当然有！婚礼我就在安葬皇后的那座教堂里举行。她不是说……想要我嫁入皇室，就得踩着她的棺材吗？我就打听打听她棺材的位置，到时候一定踩着过去！” 查尼听了不住地冷笑。 “行，准了。” “还有就是……你有什么聘礼，麻烦快点送来。派一辆马车给我，车夫的话，就他吧！借给我用用！” 舞娘指着希林。 “不借。”查尼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连这个请求都不行吗？我可都还没嫁给你呢！” “你要干嘛？平白无故地，打我的侍卫什么主意？” “我也有事情要办的！我一个舞娘出门又不方便，总要有个男人给我撑腰啊！再说明明是我先认识希林洛斯的，他本来就应该算我的娘家人。” 一见查尼犹豫了，舞娘急忙说：“你的侍卫只借我用一天，办好了事情立即还给你。马车也还给你，不会赖着的。” “真奇怪，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但为什么非要是他呢？直接派个车夫给你还不行吗？再说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命令仆人去办啊……” “不行！这件事必须他来！仆人都不行，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可以告诉无关的人！” “哦？” 查尼更加好奇了，小声问希林：“什么秘密啊？” “呃……” 突然间被搞得莫名其妙，希林知道的秘密多了去了，这说的是哪一条他暂时没数。茜茜缇娅则挤眉弄眼地强调，“不许说！不许说！” 查尼有点担心了。 “她是知道了那个吗？” 这又是问的哪个？希林一阵汗颜。哦，是指自己是吸血鬼的事情啊……从王子的心声里听到了。 “还不知道。” “是吗？”查尼觉得不太可信，“你的那个朋友不就知道么！” “只有他而已。您不到处乱说的话，就没有更多人知道了。” “哈……那你发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也不告诉她。” 当面这样赌咒发誓，希林尴尬极了。查尼逼得紧，非得当场说不可。 “搞得我像渣男一样……好，我发誓。” “这还差不多。” 查尼勉强同意借用希林。 “过几天就让他作为使者来送我的聘礼吧。顺便他本人也借给你差遣。你的秘密我一概不过问。作为条件，我的秘密你也不许打探，如何？” “一言为定！” “好啦，就送我到这里吧。大婚之前我们就不应该再见面了。” 一路唱歌跳舞走到小巷子尽头，查尼优雅地告别，舞娘恋恋难舍地挥动手臂与他道别。 【寻亲告示】 安塞尔现在不一样了，王子意欲册封的准骑士，是个有名有姓的家伙。 他的寻亲告示在皇城外面的公告栏里贴了三天，也成了帝国不大不小一号新闻，差不多整个帝国都知道了。 很快，就有妇人前来圣天使大教堂相认。这下可不得了，居然一口气就来了十几个。由于通讯不便，她们也没有办法确定自己与安塞尔是否有血缘关系，只能暂住在大教堂附近，与这孩子多见见面，凭感觉来猜。 三天后告示撤下，希林请假赶来，想看看能有什么结果。安塞尔正坐在大教堂里发愁呢。 “刨去那些家乡和人生经历不符的人，还是有三位妇人的可能性很大。”安塞尔干脆请希林帮忙，“一个人不可能有三个妈。希林，你觉得哪个才是我的老娘？” 安塞尔把那几位妇人都请来。告诉她们说自己的朋友神通广大，有特别灵验的法子能坚定他们的亲子关系。 实际上他想让希林尝尝那几个人的血，谁的味道和自己比较接近。这个主意很靠谱吧！怎么听都是绝佳的亲子鉴定法。 “鬼尝得出个味道接近啊！你当我是什么啊！” 希林笑得肚子都疼了。 “个么你没办法咯？” 二人站在大礼堂的入口处观望，十几位不同穿戴的中年妇人正坐在神坛前祈祷。 “我有别的办法。”希林悄悄告诉安塞尔，“读心术。” “读心术？” 安塞尔点点头想得挺明白，“你在旁边听，谁说的是真话，就能帮我找到亲妈了？” “不光是真假，我还能感受到她们脑子里的图像。好歹我在埃塞斯住了一年多，城堡里的各处都知道个大概。我体会一下每个人脑海里的画面，把符合的人帮你挑出来。” “好啊！”安塞尔拍手称快。 “喂，你对自己的母亲，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有什么办法咯！那时候我连两岁都没到，谁记得啊……” 希林叹了口气随他进来。十几名妇人急切地围上来，一开口全都叽叽喳喳，宣称自己就是安塞尔的亲娘。 “你们安静一点，一个一个说话。”希林维持秩序。 一见是衣着华丽的皇家侍卫，这些妇人多少有些敬畏。但她们逐个讲话，内容也无非是瞎嚷嚷，靠声大来强词夺理，粗鄙得不得了。 “不是这样的！我告诉你们该怎么说话。” 希林以第一个人为例进行示范。 “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告诉我，孩子父亲的名字，如果不知道，就回想一下他的模样，记得什么就告诉我什么；然后，回想一下孩子出生的季节和地点，他小时候生活的房子是什么样；最后，再告诉我你是怎么离开的。” “不要对我说谎，否则会被扔进大牢。你们当中如果有骗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希林说得有模有样， 妇人们互相看看，谁也不退缩。 “我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这件事无所谓真假，天底下失散的母子不计其数，只能祈求这其中正好有安塞尔说亲娘吧。看她们的打扮都是穷苦人，做着女佣、保姆一类的工作，四十多就已经老得不像样子。 安塞尔推测可能性最大的三名妇人，第一个妇人黑胖黑胖的，肤色和眼睫毛跟安塞尔有点像；第二个妇人又白又胖，长得挺凶恶，看腔调是帝国本地人；第三个妇人又瘦又小，低着头一副受气面孔，哆哆嗦嗦的不敢说话。 “开始吧。”希林唤第一名妇人，“把你的情况说一遍。” “大老爷，我年轻的时候……”她说着说着先哭起来了，“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和男主人偷情生了孩子，后来被他们赶出来，那个孩子我再也没有见过……” “你看看，我和那个骑士老爷长得多像，我就是他亲娘啊！” 安塞尔也挺期待，等着希林的判决。 希林静下心，寻找着妇人内心的声音。普通的人类心理没有任何防线。她的内心就像她嗓门那么大。 希林找到的不止这些。当他完全沉浸下来以后，还看到一些灵体跟随在妇人身后，轻声诉说一些往事的片段……捕捉到那些灵体，他甚至能知晓往事。 继续倾听，希林见到了一间冰冷的木屋——那是一片狭小的记忆殿堂！ 有个年轻的母亲在哭泣，她的孩子死了。空气中聚集了许多悲伤的灵体。 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但是由于过度悲伤，她已经不记得这一段经历，而是坚称自己的孩子只是丢了。 希林默默看完这段记忆，周围的气氛恢复到正常状态。他没有给予任何评价。 “下一个人过来，开始你的陈述吧。” “唉，原来她不是么……”安塞尔叹口气。 “大老爷……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和一位老爷发生了关系，生了他的孩子，却被正室夺走。这么多年了一直失去联系。” 希林贴近她，仔细寻找她周围的记忆灵体。那是一座阴暗的大户人家宅邸。颇有心机不甘命运的女仆，和严厉霸道的女主人在争执。 她挨了打，被赶出家门…… 时空回到现在，这位妇人脸上仍然写着那种不甘。甚至满怀期待，设想着即便安塞尔不是自己的儿子，也可以介绍自己的女儿和他认识。 “下一个吧，轮到你了，你说吧。” 就这么一个一个轮流说下去，直到最后一名妇人。 “大、大老爷……”她低着头，说话结结巴巴的，“我年轻的时候，家乡在帝国东南边陲的小城，我是领主老爷的小妾，生了孩子以后，被正房妇人赶出来，流浪了多年……” 她长得和安塞尔完全不同，但讲出来的身世经历却十分切合。 希林又靠近她倾听她的记忆。那是一个炎热的地方，有泥土搭建的巨型城堡。领主老爷是个大胡子老头，她的家是一张地毯和一条遮荫的帘子…… 而继续看，又是一段悲伤不堪的往事。她陈述的部分也是真的，而另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被选择性地遗忘。 希林从这段记忆里逃出来，一时间五味杂陈。 “怎么样啊？你光是听，也没有评价啊！”安塞尔急着问。 “她们都是可怜的人罢了。” 少年长叹一口气。 “那结果呢？” “安塞尔，你一定要个结果吗？” 希林欲言又止，安塞尔是个聪明人，他有些失落。 “那么我再等等，或许还有别的人来认亲嘛。”安塞尔站起身说要去喝一杯。 “我长得这么英俊帅气，我亲妈肯定是个大美女。” “安塞尔，你先别走。” 希林拉住这个笨蛋，双手搭着他的肩膀。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殿堂吧……我现在就能给你答案……” 希林低下头，额头抵着他背后。这个男人身边环绕着好些哀怨的记忆，他也曾经手刃过不少冤魂了，戾气很重。 从他纷乱的记忆里寻找，希林也不敢确定这些琐碎的片段是否相关。 他看到了埃塞斯的旷野。熟悉的植被、荒芜的郊外。冬季的鹅毛大雪，天寒地冻。 倒吸了一口冷气。积雪下有具已经死亡多时的尸骸。已经看不清面容了，只能从衣着上看出是个妇人。 时光瞬间退回现在。不知何时希林的脸上都是泪水。这颗灵体跟在安塞尔身后多久了？一直不停地诉说这幅画面？ “走开——全都走开——” 希林奋力扑散萦绕在好友身边的戾气。 “嘿、嘿！”安塞尔又怪叫起来，“我背上还有伤呢！你轻点！” 当他发现希林在无声地啜泣，又感到非常地莫名其妙：“你哭啥？” 一开口无法言语，成了大声的哭喊。 希林摇着头，过了很久才忍住哭泣。 “不要再找了，好吗？” 安塞尔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创造你是造物者的意图，你只是藉由妇人的躯体来到这世间而已啊！不要再找了……” “你这家伙……讲话的味儿越来越像老主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