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 上膛
黑夜即将来临，最后的黄昏里，天空变成沉静的蓝紫色，蚕丝般的薄云迁往落日处。夕阳已坠入地面，取之而代的，是几盏高高矗立的投光灯，由数个点光排布而成的矩形投光灯释放出耀眼光芒，好似太阳再次升起般照耀着下方草皮。
在这几轮巨大光源的衬托下，再加上远处梦幻的暮色，除了球场外，其他的人或物都变得深沉。
一行飞鸟自球场边缘出现，落在围网上形成数个黑点。这些鸟儿头部羽毛蓬松，翅翼黝黑油亮，停在余晖中时而梳理毛发，时而歪头注视着下方的活动物体。
大喙乌鸦（Large-billed crows），这群掌握着东京地区天空的鸣禽类生物常在白天活动，以各个城市角落里的垃圾残余物为食，偶尔，它们也会出现在傍晚时分的新宿区域，盘旋于人声鼎沸的明治神宫棒球场上空，期望能从结束后的赛场上找到人们丢弃的垃圾用以充饥。
只是它们今天恐怕要失望了。有违于平时的经验，7月31日的这场比赛从下午一点一直持续至今，到了六点半仍未结束。
这群乌鸦们自然不想无功而返，于是都守株待兔地站在围网上，等待着黑夜完全降临以前能有一份收获。它们仍有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在此期间它们静静注视着赛场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类，看着他们聚焦于中央那块宽广的绿红相间的草坪，为上面的生物而不停欢呼时，就算是在鸟类生物里极通人性的乌鸦也不明白，这群生物为何能在此处从太阳当空待到太阳落幕。
球场突然安静。乌鸦们纷纷扭头，数双反射着淡橘色光点的眼睛灵动地观察那个引起生物们躁动的白点，从地面飞跃至天空，而后又旋转着慢慢向下坠落···最后，落在草坪上。
还未等乌鸦们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下一刻，雷声乍动，黑压压的生物们立即爆发出巨大躁动。
“哗——”
这如雷鸣般的声响立即惊扰了乌鸦们，让谨慎的鸣禽们霎时从围网上扑翅飞离。一时之间群鸦鸣响。数只大大小小的黑点展开它们形状优美的双翼，停在圆形球场的上空。
“小田切！跑啊！！！”
场内的有了变化，数个人类缩成一个白点不停跑动。
惊慌失措的乌鸦群里，某只乌鸦观察到了这景象，他偏了偏头，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催促它前往更下方的球场。于是，黑色鸣禽立即调转方向，它开始向下俯冲。
“小田切——！”
“快传！这边！！”
乌鸦下意识跟着那个从未停下的人类。
黄昏的风吹拂着乌鸦头顶的蓬松羽毛，缩起双翼的独行者向下俯冲，脱离了群体驰骋于辽阔球场。
而随着它离球场越来越近，它漆黑的眼睛看到一切，球场周围振臂欢呼的人群，护栏边嘶吼的少年，休息区上方鸣奏挥旗的应援团。它眨动眼睛，同时感受到自己漆黑的羽翼拂过数股上升气流，囊括了人浪形成的热气，奔跑时蒸发的汗水，化作炎热的风袭向飞鸟。
乌鸦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它持续向下俯冲，直到离草坪越来越近，草坪上形成了属于它的一团倒影，这时它才展开双翼，气流穿梭于双翅间，调转方向往前方飞行。
“卡尔罗斯！传给我！”
“鸣！快回去！”
乌鸦的影子是深绿色的，跟随着一条白色轨道，在人们的惊呼中越过整齐的绿色人工草坪，犹如一列火车头气势汹汹地驶向前方。
目标是前方不远处的白点，方形，软塌塌地呆在草坪，上面踩着一双鞋。
而在乌鸦漆黑的眼睛里，只是遥遥倒映着远处的白点，越来越近，直至占据它整个视野，嘶哑的啼鸣在某一刻融化在排山倒海的人声中。
黑色的影子在白点上一吻而过，大半个球场如同海浪般翻涌。
“小田切选手！成功上垒！！”
“第九局的第一名打者小田切在创下本次大会的纪录后成功上垒！来自青道的进攻终于又一次击破了稻城实业的防御！！”
“嘎——！”
在那只乌鸦再次升空化为一个黑点后，身下的球场响起人类特有的乐鼓声，混合着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它跟随的那人疲惫地往回跑了几步。
他在垒包上躬身站定，没有理会头上有些许歪扭的头盔，勉力撑着发软的膝盖，就像个久战得胜的战士般，在翠绿的草坪上缓缓直起身子。
头顶处的灯光自上而下倾泻在他疲惫的身体上，他胡乱抹了把浸满汗水的脸庞，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湿润干涸的喉咙。而后，他无视四周投射过来的强烈敌意，目光灼灼地看向愣在不远处的投手，那人淡色的鬓发上泛着发亮的水光，发白的嘴唇微微张开，从里扩散出热气。
他当然也在看着他，像是要好好认清对决中赢下自己的对手，回想自己在整个过程中犯下的失误，找到哪里出现关键性的问题，直到广播的声音响起，下一位打者走到打击区。
成宫鸣这才缓慢地回头，表情空白地看向对面。
此时，上空又再次响起乌鸦的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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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冈睁大双眼，因为眼前的这一幕他少见地失态了。
“居、居然——”而身后的太田部长再次瞠目结舌的惊叹道。
这已经是太田第二次对小田切上垒的事实发出惊叹。还没等他将整句话说完，护栏边上的泽村早就欢呼出声，立即凿破了休息区的“冰墙”，人们内心的激动心情终于迸发而出。
“太好了！终于上垒了！”
片冈和太田被这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吸引了注意里，纷纷看向发声者——不远处的泽村越出护栏在，在一旁的御幸诧异地注视下场内大声疾呼。
“小田切！好样的！！”
两人这才意识到，惊讶过后就该欢呼了。
“是啊！终于上垒了！”太田随后才咧开嘴大笑。
而周围的队友们随后也反应过来，各个高声疾呼道：“在第九局上垒了！！”、“我们要得分了！！”、“小田切！！”···
片冈微微弯起嘴角，却又很快恢复了平时的严肃神色转过头看向场内。如果高岛在此的话，肯定能发现这位铁面监督的情绪变化，但她现在正待在看台上，和自己的好友浅野四目相对后，忍不住大笑出声，就好像回到了以前的时光。
泽村一旁的御幸看向周围，休息区的气氛总算与观众席开始同步振作起来，之前在知道小田切的行为目的后，众人都捏紧了心脏看着他与成宫互相消耗，就算一个个界外球不断递增，往后甚至达到整整单个打者连续17球的比赛纪录，他们也半是担忧半是惊讶，所有当这一刻终于来临，小田切击破成宫站上垒包后，众人还是像太田部长一样愣了好一会儿，这才被泽村的一声欢呼惊醒。
而在几分钟以前，又有谁能预料到这种发展呢？
御幸低下头，笑了笑：“一意孤行的独行侠做到了···”
一旁的泽村因此看了他一眼。
“什么？”
“不，没什么。”御幸抬起头，脸上带着笑意，“我是说，小田切的上垒对于我们而言，是战略层面上的胜利！”
“因为接下来的三名打者，对面一个都不能放过了。”
“春市，上场吧。”
片冈也不回地向身后吩咐。春市立即点了点头，收起脑内的心思，拎着球棒一步步走上台阶，在不远处兄长的注视下进入宽阔的球场。
在春市走后，同样站在护栏边上的伊佐敷很快准备好，神情严肃地站在监督身后，就像是颗子弹被再次装填进空荡荡的枪膛里。
23.2 第一颗
毫无疑问，小田切能成功上垒是双方都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4：4。一旦能在第九局打破平衡，那么比赛就会走向真正的终结。而这一结果在通常情况下，比赛中的两支队伍都是愿意去争取的。但随着小田切的横空出世，稻城实业意外地陷入了战略被动，于是在摸清这位一年级的底线以前，他们绝不会冲动行事。于是在第九局比赛开始前，青道一方寻找时机，力求在第九局结束。而稻城实业一方则转为严防死守，力推将比赛拉入延长赛之中。
然而又是小田切，这枚不可控棋子将双方实现部署好的棋盘再次颠覆，让西东京大会决赛的主动权现在落在了青道一侧。自这一刻起，双方在棋盘上再次一一落子，第九局的战争从真正意义上开始了。
片冈抬起手臂摸了摸自己的鼻梁。
「快攻！」
刚一站到打击区里，举起球棒的仓持就接收到来自休息区的暗号。反应过来后仓持立即点头。
他回过头看向对面。灯光下的仓持握紧棒身，曲卷的皮质手套在金属表面发出“咯吱”声。
在这场比赛之前，人们提到仓持时往往会想起他是“铁壁二游间”中的一员。但今天在小凑亮介意外离场后，独走的仓持反而在今天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成长。
仓持与亮介的合作时间并没有很长，不像同年级的御幸很早就进入一军，仓持在二军徘徊了很长时间才得到了与亮介一起合作的机会。他凭借着一双腿，以及越来越来熟练的守备技巧得到了游击手的位置，期间获得了来自亮介的很多帮助，对于这位前辈他一直保持着很尊敬的态度。而随着他与前辈越来越娴熟的配合，“铁壁二游间”的称号不知何时从外界传出。
“铁壁二游间”，几乎是对二垒手和游击手搭配的最高称号，比起对自己的认可，仓持更加重视这个与亮介的组合称号，因为这正是两人信任的证明，也因为一路走来亮介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支持着他。
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打击率大幅下降，曾经引以为傲的腿速在不能击出好球的情况下无法发挥半点作用，仓持曾为此焦虑。可到了赛场，当仓持默默观察着前辈的打击时，他不经意发现，这段时间虽然自己的上垒率下降了，但前辈的上垒率却增加了。
这种逆反效果在他看起来过于巧合，仓持按耐住心中的疑惑没有向亮介询问，但在与损友御幸的一次交谈中，他却被对方给点醒。
“我觉得···是亮介前辈承担了你的一部分压力吧？”
“···我？”
“你身为一棒没能上垒，就相当于少了一个理想的预备分数，这种情况下如果亮介前辈还无法上垒的话，那么前半段的打击棒次就会废掉一半了，毕竟要从三棒算起到4棒才算核心的得分棒次。”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在你低潮的这段时间里，亮桑一声不吭地替你担起了一部分队伍的责任。”
一向观察入微的仓持这下才明白，因为身在局中，他一直未曾发现前辈一直在以最有力的方式支持着他。也因此，在第一个察觉到亮介的受伤后，他才会犹豫不决又本能地信任着亮介，即使是听到他要带上上场，仓持也信任着亮介前辈，因为他知道亮介前辈是无比重视着队伍，又无比珍视自己的队友们。
同样的，在亮介被监督宣布暂时退赛后，仓持也是最惊慌的人，他比任何人都要焦虑不安，因为在赛场上一直为自己打掩护的前辈不在了，“铁壁二游间”少了重要的一块。
他曾一度茫然无措，但某一契机下，他肩负起了自己的职责。
仓持看向前方，不远处站在投手丘之上的成宫早就不复前几局的神采奕奕，此时的他恍若一条垂死的老狗般狼狈支撑在原地，便是随意刮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一根稻草就能将他压死，就不知仓持是否会敲响这位王牌最后的丧钟了。
“看你的了！仓持！”
因为现在的局势占据上风，就连加油声青道这方都是要压制住稻实的多田野一行人，叫他们只得在原地焦急地望着低头喘息的成宫。
“成宫前辈···”
早就蹲在准备区的春市眼神专注地盯紧了成宫的动作，“奇兵”小田切站在一垒附近低头弓背，犹如一把藏在阴影里的利刃在暗处等待时机。而身为总战术指挥，片冈监督凝视着对面休息区。青道已经排兵布阵准备完毕，现在就看那位国友教练如何下子了。
“暂停！”
球场里弥漫着火星的气氛立即凝固。
片冈压低视线，墨镜下的双目释放出探究意味。小田切侧过头，和场上的其他队员一起看向对面休息区入口处。
稻城实业的总教练，人高马大的国友广重，正带着与平时无异的平静表情从休息区走出。
“稻城实业请求暂停！比赛暂时中止！”
准备打击的仓持此时放下球棒，一旁的捕手原田也立即起身，不远处垒上的小田切也重新站直身体。只有投手丘上的成宫没有什么反应，在一众队友的视线中他也只是捏紧手中的白球，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喘息。
国友教练从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就看着成宫，见他此时的模样，终于迈开步子朝投手丘靠近，捕手原田也拉开面罩拿下头盔，顶着满头大汗，一脸平静地朝那边小跑过去。
球场周围的观众也开始议论纷纷···
“这个时候暂停，该不会是···”大和田的语气犹疑，仍是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一旁的峰并未回话。
而随着国友教练越发靠近投手，以内野二垒手白河为首的所有守备面色沉静。没有在进行比赛的球场上此时静悄悄的。
“前辈···”应援团里的多田野忧虑地皱紧眉头。
“在关键时刻把王牌换下，并不是国友教练的风格吧？”
看着眼下这一幕，本垒后方观众席上的高个子男人摸了摸下巴后，比较关注这只队伍的矮个男人很快回答道：“国友教练曾有过更换王牌的时候，一般是大优局势下，要保存实力了才会换下成宫同学。”
“不管怎么说，现在也理应选择暂停一下了。”
“谁说不是呢，这个时候青道可是气势如虹，这个暂停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对方的气焰。”
放下球棒停在原地的仓持有些不耐地踢了踢脚下的地面。
场内，国友教练终于走到投手丘上。因为他的到来，一开始没有反应的成宫也转身正对国友，一旁站着的原田静静地看着此幕。
“我只问你一句话。鸣。”
成宫抬起头，他疲惫不堪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只有一双定力十足的眼睛彰示他的意志未曾磨灭。他看向国友，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足以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一句话。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原田看了眼表情肃穆的教练，又瞥向愣住的成宫。
“说起来，国友教练的培养方式是相当传统派的甲子园王牌风格呢。”高个子抱起双臂，挑起一边眉毛，“纵使前面已经是深渊，也要让自己的队伍陪着王牌一起跳下去。就我个人而言，真不知该说这是信任还是鲁莽呢···”
面对他的质疑，矮个子只是就事论事：“不要用职业的角度看待高野，如果在高一就拥有天才级别的成宫鸣，你是国友教练也会这么做的。”
高个子不置可否。
“而且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现在稻城实业场上的核心守备，很大一部分都是成宫带过来的。”
这倒是让高个子一愣：“是这样吗？！”
中外野手卡尔罗斯，城南少棒队；二垒手白河，丸龟少棒队；一垒手山冈、替补三垒手矢部，高平少棒队，可以说，现在场内大部分稻城实业守备者都是成宫鸣的伙伴。
“当初这群各个青少棒队的明星选手都是在成宫的邀请下加入稻城实业，形成了现在强者云集的稻城实业。”
而现在，这群因同一人聚集而来的精英们或如内野的白河等人脸色阴沉，看着垒上的跑者，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焦躁，或如外野的卡尔罗斯等人，担忧地注视着投手起伏不定的肩膀。
“所以，与其说是国友教练为了让成宫鸣成长而牺牲了整个队伍，还不如说整支队伍甘愿同成宫鸣共渡难关。”
“这样啊···”高个子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随后又反应过来，“但，就算是这样，成宫同学确实已经到极限了吧···”
矮个闭上眼睛不愿再做辩驳：“或许就如你所言吧。”
可他在心里却想着：「这就是你的极限了吗？成宫鸣。」
在他沉思之际，一旁又传来了高个的声音。
“啊，国友教练离开了，应该会换上来那个井口吧···诶？井口呢？”
「难道还有其他的后援投手吗？」怀疑国友教练备有其他后招，矮个连忙睁开眼睛想要一窥究竟，但没想到在他看向投手丘后，坚持到第九局的成宫鸣还呆在原地。这意味着什么二者已无需言语。
“···国友教练没有选择换投呢。”
独自转身离去的国友教练收到来自双方所有队员的视线。不光是稻城实业的队员，场上的仓持、春市、小田切等人都对这位教练报以注目。
“我还以为成宫会被换下去了，没想到那位国友教练还愿意将投了17球的成宫留在场内。”
休息区里的太田在片冈身后有些可惜地说道。看到成宫没被换下去，众人都是心下一沉。这倒是反常，明明成宫现在的状态看上去就很不妙，可包括太田在内的青道众人宁愿一名从未见过的新投手上场，也不愿再看到精疲力尽的成宫鸣留在场内。
究其原因，不过是稻城实业、或者说全场都认为，已经不会再有比成宫鸣更强的投手存在了。即便他刚刚才被一年级打出场外，但那是投了8局存在的投手，体力早就不可与巅峰时期相比，在此基础上做到17球才被打出，对于不少人而言，成宫鸣东京第一左投的名号反而更加牢不可动。
不论如何，比赛继续开始，青道又将面对这个体力已所剩无几的天才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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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ll！”
在准备区里蹲好的春市默默注视着当下情况，在他之前的仓持前辈已经在打击区对付了成宫了两球，结果是一好一坏，这样一看不过是一普通开局，但春市的眼睛仍旧是警惕地锁住成宫，好像要找出点什么迹象。他当然是想求证某一结果，并且马上就将得到。
「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