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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阴之流(1 / 2)

嘉靖四十年,五月十七日。

倭寇乘海船登陆浙江长沙城外,意图反攻。然而,这一支由宁海逃兵组成的部队,经历连连惨败,已无战意,人力仅两千余人,海船仅十八艘,统领仅谢和一人,实再难有何作为。

十九日,戚继光率军抵达长沙,部署阵地,调兵遣将,主力向北进发,东西左右翼突击。更遣奇兵迂回东南,预备焚烧海船以断退路,包围倭寇。

二十日拂晓时分,戚家军全面进攻。敌兵仓促应战不敌,逃遁海边,船只已遭焚毁,进退两难,泅水不得,遭海陆夹攻。倭寇多数遭歼灭,只数十余人投降受俘。贼首谢和,于乱中失踪,尸首不获,下落不明。

此一战而捷。

嘉靖四十年,六月,上旬

浙江长沙城外,戚家军驻地

“行快些!”

高声叫喊着,一名兵士催促身前的队伍行进,“行快些!别装听不懂爷的话,你这帮贼,都行快些!”

那行进的队伍,人人个个衣着褴褛,凌乱不堪。他们的双手被绳索紧紧绑缚在身前,环绕周身又用粗麻绳捆了几圈,绳索前后互相连接,拴成几路纵队,迟缓地行进着。他们低着头,身上,脸上受着或轻或重的伤,伤口的血凝结成痂,还掺杂着泥土灰尘。头发散乱,部分人还剃了头,光秃秃的脑门也多半带着淤青。消瘦的面庞,有的神色凝重,有的表情茫然,还有的压抑不住心中的怨气,斜视在一旁厉声叫喊的兵丁。他们的周身难闻,汗水,海盐,脓臭,血腥,还有硝烟,气味混杂着,着实刺鼻。多数人赤着脚,脚底被石子硌破,踩过海边的细沙,沙粒上还带着血,少部分穿鞋的,草鞋也破败了,耷拉着拖在脚后跟上。一瘸一拐的,驼背弓腰,就这样一步步地挪动着,不论兵士如何催促,都走不快。

这些人,若有穿衣服的,穿着的也是异族服饰。这些是在近海,跳海泅水,未淹死被打捞起的俘虏,被羁押了一路,今日刚刚抵达军寨,兵士正赶着他们进牢房。

这些是倭寇。

“都是该挨千刀的!”

兵士在一旁厉声咒骂,“好好的汉人不做,要去做倭寇!行快些!”

他举起手执的藤鞭,打在其中一个俘虏身上。那人并未叫喊,只是颤抖了一下,继而加快脚步。

“贱骨头!”

那兵士对他咬牙切齿地叫喊,再次挥手预备再补上一下,“不打不——”

兵士突然感到一阵异样,手中动作一滞,转身,便发现是有人在盯着自己,另一个俘虏,在那个挨打的隔了几人后,正跟随着前面队伍行走。

看起来三十多的岁数,顶门剃光,四周头发披散。但是衣着依旧完好,身上也似乎并未着什么重伤。和其他人不同,他虽受绑缚,但却并不弯腰低头,挺直了背,身材本就高大,在人群中显得尤为出众。

那个殊于旁人的俘虏,盯着兵士。那双眼带着怒火,带着不忿,带着杀气,令他不由得心里发毛。

“看什么看!”

兵士朝那俘虏走去,因刚才一瞬的失神而更加恼怒,再次挥起藤鞭,“欠打!”

一鞭挥下,那人的脑门上多了道深红的印记,但那双眼依旧紧盯着他。

“还看,打死你个——”

“行了,别多生事。”

站在不远处看管的校官出声制止,厌恶地扫了一眼这群俘虏,“趁早把他们押下去。”

“哼。”

兵士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人的眼光,继续催促队伍前进。

“快些走,你们这些贼寇。”校官在一旁督管,对着迟迟缓缓的队伍,高声出言,“打家劫舍,无恶不作,通敌卖国。如今束手就擒,还在这里耀武扬威的,可知下场!”

俘虏们低着头,颤抖着,并不有人敢回答。

校官望着他们,那目光中自然不会带有任何同情。这些人,本就不值得同情。未死于战场,俘虏收押,也不过暂存几日性命,等候发落,迟早要受刑以正法典。

长沙一战,大获全胜。自圻头以来,军队一路九战九捷。校官心中想着,这未尝不是件快事,然而终究仍有遗憾。

遗憾,几名贼首未得捉拿,也未见尸体,不知死活。

遗憾,初遇之时,海上照面的槭叶帆船,现今登陆竟不见其影。头阵挫败,本望借此机会报仇雪恨,岂知见面不得。

那可算是唯一的一场败仗啊……

身后的骚动,打断校官的思绪。

他转身,背后便是大门,门口似乎有人在争吵,不知所为何事。

入口处传来的吵闹喧哗,一部分士兵聚集起来,话语声此起彼伏,听不清楚。这场面也引起了一些过路士兵的注意,他们匆匆看一眼便离去。那位催促行队的兵士,也被这异响吸引,手中的藤鞭放了下来。连俘虏,也有些人忍不住好奇,抬头去看热闹。

“喂。”校官对那位兵士说道,“你去看看门口发生什么事情。”

“是。”

兵士手握着藤鞭答道。最后又瞪了一眼刚才那桀骜的俘虏,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妈的,倭寇都能进去,老子你们不让进?”

门外,一个戴斗笠,穿军服的身影,面对着守门卫兵叫骂。

“那些是运来收押的俘虏。”

卫兵面对此人,也显得有几分怯弱,然而依旧坚持恪守职责,“将军有令,陌生人等,不得通报不得入内。”

“我是陌生人?眼瞎啦,军牌在这呢!老子是正统的戚家军你们不认得。老子还不认得你们呢,你们是哪路来的杂牌?”

“这位,有话好好讲,不必如此。没说不放你,已经通报将军了,请在门口稍等。”另一个上前帮腔。

“都等到现在啦!”

“将军正在开会,请你稍等!”

“去你大爷!”

“你怎么老骂人呢?”

“有种打我啊?”

“打就打!以为自己废了条胳膊我们就打不得了?”

“来啊!你娘,一只手就够打残你!”

“怕你啊,山东佬!”

“打!打!”

“打他!”

“打他妈的!”

“嘿,嘿!怎么回事?”方才看押俘虏的兵士,赶到门口,正逢一群人情绪激动地围着门外的人,他费着劲挤进去,试图一探究竟,“谁要打架?谁要打架?”

“我。”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这兵士直面来人。那人头戴遮阳斗笠,他看不清相貌,只能于阴影中见到唇下蓄着的一簇短须,上宽下窄呈倒梯形的下半张脸。那穿着的衣服,到底却是军中的制服,然而成色依旧很新。腰间系着的,也确实是军中统一的佩刀。并且那说话的声音很耳熟。

“你……”

“我!就是老子!”

“你是……”

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人,加以辨识,印象模模糊糊,但到底,确实是想起来了,“……小……小庄,小庄哥?”

“可不就是。”

来人伸出无碍的右手,抬起斗笠,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庞。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庄无生,此时脸上已转为微笑,“总算,就你老哥还记得咱。”

“喂,自己人,自己人。”

既然认识,兵士便转而化解矛盾,对着众人摆手,“这位是庄无生,小庄哥,金华来的,戚将军手下,大家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他骂我们!这混账——”

“杂种东西!”面对门卫,庄无生依旧骂不绝口。挥着拳,也不管左臂伤势就预备冲上去开打。

“误会,误会。”兵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过来,“都是自家兄弟,我给他担保,领他进去。”

守门的卫兵虽然依旧围聚着声讨罪状,但毕竟,眼前人确实穿着他们的军服,又有军牌为证,更兼相识作保,应当不会有假。嫌疑打消,自然也就任由他入内了。

“下次有机会再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王八蛋!”

“你个兵油子!”

“稍稍吧,哥。”

进了门,庄无生嘴依旧不停不歇。门口军卫也照样回敬,几个按捺不住真就准备揍他了。兵士一面道歉,一面拖着这个麻烦人赶紧远离门口,向寨内走去。

此时,那队俘虏此时都已经押往寨后的囚牢中。随行的士兵校官也回营了。

他们穿行于营帐之间。

“行了行了,别拽了,放手,我刚和他们开玩笑的。那伙兔崽子都哪来的啊?”

一路被拖拽着,庄无生此时终于有机会将胳膊从兵士手里抽开,“我自己能走路,两男人别拉拉扯扯的,别扭。”

“那些是其他路过来的合军。我们这些本营的,大半都到前线去打仗了,扫尾还没回来呢。互不相识很正常。”兵士对他解释,“对,小庄哥,你不在金华养伤怎么来了?”

“好得差不多了。”

庄无生一面回答,一面动动吊着的左臂,“大夫说已经不碍事,只是要再多吊些日子。我大概一旬前从金华出发,一路辗转打听到你们在这,就赶过来。怕再晚了一步,好活都被你们做了,那我多没意思。”

“那你确实是晚了一步喽。”兵士和他说笑,“我听说起过,这仗打完,一两个月内倭寇是不会再打算犯事。咱们在这停留几天,然后就预备班师啦。”

“你逗我呢?我刚来就要回去?”

“不信你问将军吧。”

兵士带着他,寻找着自己校官的所在,“戚将军现在确实在开会。我先带你去找校头,咱们几位老伙伴在那。你喝杯茶歇会,稍后再去跟将军报道。”

“呃,慢住慢住。”

庄无生跟在后,开口时才发现自己也不记得面前这位兵士的名字了。这就有几分尴尬,毕竟,有两个月没见了,“等下,我先问你,他在不在这?”

两个月,挺漫长的日子。

“谁?”

兵士下意识反问,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脚步一顿。

“还有谁,老卓。他要在这我先去找他。”

“呃……这……不……”

“不在?不在算了,估摸着跟着一起去前线了吧。”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人多……”兵士支吾着应对,继续行步,已是心不在焉,“等会问将军吧。”

“嗯哼。”

庄无生倒是颇有闲情地四处张望,打量着营寨,对于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倒也是,肯定是上前线去了呗。他没事吧,你这段日子见到他人没有?”

“……没,没有。”

“好吧,好吧,我等会去问将军吧。”

他点点头,“这寨布置得真不错,真气派。我这一路上,听说你们连连胜仗哈。”

“……是啊,多,多得将军指挥有度。”

“那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

庄无生想了想,叹了口气,“唉,就是有事,恐怕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管怎样……嗯,必须实话实说,有那小子和他在一块,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谁……谁呢……”

兵士其实知道他在说谁。

“一条,不是,唐青鸾啊。那位大红人,唐教练。”轻松的语气,总还是带了几分戏谑,“必须实话实说。他那么能打,老卓有他关照,肯定不会有事。”

“……”

“对了,你学了他那刀法了没?”

“……呃,小庄哥,我就……就五哥队里的人啊,当然学了……才学点皮毛。”

“哦?哦,抱歉,忘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挠挠脸,“其实这两个月,我细想细想,他那刀法确实挺神的。虽然是倭寇的刀法,但其实……实话实说,归根到底还是有用就行,对吧?”

“……是啊。”

“那小子也不在吧?”

“不……”

“我想也是。喂,你带我往哪走啊?”

“……去,去见校头啊。”

“行行行,走吧走吧。”庄无生挥挥手,再次叹一口气,“唉,两个人现在都不在,真感觉有点白跑一趟——欸,不好意思别气哈,见到你几位伙伴当然很好。我只是……实话实说吧,毕竟和他们是几年的交情了,两个月没看到,确实很念想。”

“……是啊,是啊。”

确实念想。

庄无生跟随着兵士,在营帐间行走着,他心中仍在默默念想。

一条那小子,行吧,实话实说,毕竟旧相识,毕竟实际上大家也都是朋友,人还挺有意思。虽然上次比武没轻重把自己骨头打断了,害自己养伤两个月,但毕竟无心之过就算了吧。见到他再打回来就是了,哈。

卓五通。

庄无生举起完好的右手,手心朝上,低头凝望着。

卓五……他念想一条,也不过是顺带。真正念想的,最为念想的,还是卓五。

两个月没见了呀。

他望着手心,笑着,哈,两男人拉拉扯扯的别扭。等见到你,可得好好拉扯一番。

他将手收紧,握拳,再松开,再收紧,再松开。

庄无生放下右手,抬头,笑了笑,带着兴致的,带着期盼的微笑。他开始回忆那句诗了。

执……执子,执子之手……怎么背的?

等待了约三刻钟后,会议结束。

军营总帐之内,戚继光坐于案前,双手支撑着案台,台上摆放着一摞摞卷宗。他瞥了那些公文一眼,不动声色地将公文边,一本破旧的,看来颇有些年头的书本推到堆叠的公文下,掩盖起来。

抬起头,面前帐下,站立的庄无生,始终还是要面对的。

“你刚才打架了?”

他开口,对一言不发的人问道。

“是,打了。”

庄无生点头,头发凌乱,脸上带着些淤青,左臂依旧吊在胸前。恍惚的神情,令人难以探知他此时内心的情绪,“那群孙子胡说八道的,开始一出后来另一出,模棱两可。我气不过,动手打了一番。”

“手臂没碰着吧?”

顾左右而言他。

“没,他们主要是在劝。”他指了指脸上的淤青,“这我自己碰的,和他们无关。”

“那些士兵所言……属实。”

戚继光抬起双手,支在身前作为屏障,目光低垂,避开面前的人。这种事情,过去他也曾做过很多次,这种通知,没有一次不是难以启齿又必须传达的,“卓五通已经阵亡。四月二十日出海时,他所在的小艇被敌方开炮攻击,他,还有其他一些船上的军士不慎落水——”

“他会游泳。”

庄无生打断他的话,依旧不愿接受现实,依旧心存幻想。

“我们找到了尸体。”

他抬起头,直面身前的人,始终还是要面对的,“右肩一处枪伤,是火铳的子弹。胸前一处戳刺,是致命伤,刺穿心脏,验尸证明,大约是长矛造成的。”

“就他一个?”

“不,同船落水一共有九人,我们在那一片水域还打捞起七具尸体。都是很干净的一击穿心致命。除了他之外,其余的人都……都遭到斩首。我们没能够将所有的头颅找回。”

“尸体呢?”

庄无生盯着戚继光,目光中依旧有怀疑,“我不亲眼看到不会相信,将军。”

“带回后已经掩埋了,在宁波。文书已经写过了,就在这里,你要看吗?”

“……”

他迈起步,在营帐中走动起来,来回地走了几圈,似乎是在消化这些信息。这信息确信无疑,不由得不信。庄无生一会低头沉思,一会抬头望向帐顶,时而长吁一声,口中念念有词地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一双眼睛,转动着,思考着,时而哀伤,时而愤怒,时而迷茫。

那眼神戚继光已见的多了。每次作战,每当有同胞死去时,其余的战士,眼中便是这样的神情。他任由庄无生慢慢体会接受,等待着,暂且一句话也不说。

“还有一个人呢,戚将军?”

像是发现了什么漏洞一般,庄无生抓住这细节不放,追问道,“您刚才说,九人落水,连上卓五一共才捞起八具尸体,还有一个人呢?”

始终还是要面对的。

“还有一人,就是唐青鸾。”

“废……不,抱歉。我知道是那小子,他们都讲了。”庄无生摆摆手,随意地道歉,“他人呢,失踪了?找不到尸体?”

“当时确实是按失踪处理的。”戚继光回答,“但是前不久我收到从南海传来的消息。在南海赤尾屿,有一伙倭寇登岛攻占堡垒以为据点。守卫的士兵大多伤亡,当时被俘虏的人报告,倭寇中有一名年轻人曾和他们接触,自称也是被俘的,自称是我手下,叫做唐青鸾。”

听到这里,刚才一直走动着的他,脚步停下。

望着戚继光,眼神中带着惊诧。

“他没死?”

惊诧,继而变得阴沉,“他没死?他和倭寇在一块了?他投敌了?”

“小庄,冷静点。”

戚继光出言,伸手示意他先别冲动,“目前也只是推测,我也还没向上级答复这件事。其中可能有很多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庄无生并不听从,“难道有假?他长什么样?”

“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清瘦,身材不高。头发扎马尾,带围巾。手臂上缠了绑带。穿着件青色的日本衣服,武器是一把很长的日本刀。”

“那不就是他吗?双手没有小指,对不对?”

“是的。但——”

“就是他,没有别人了!”他吼叫起来,“那人就是一条,唐青鸾。我就知道,这崽子一直是不安好心的。他说不定早有通敌的意思,混账东西,他自己学的就是倭寇武术,他还能不当倭寇!”

“小庄。先别着急定论。”戚继光又一次出言阻止,补充说道,“其中可能有很多缘故。那些岛上的士兵也说了,那个人并不曾对他们有过恶行。我现在把我知道的情况对你仔细说明,你先听完再说。”

“我听着。”

“那群倭寇登岛,是为了躲避追击的另一些倭寇,似乎是同一集团里起了内讧。倭寇登岛,攻下堡垒后,本打算将幸存士兵全部杀死,就像……对卓五通他们那样。是那个人出面阻止,以俘虏的存活为条件,答应帮助那群倭寇抵挡追兵。”

“哼,好大的派头。他一个人,一把刀,能起什么作用?哪个脑残的会愿意和他做这种二百五的交易?”

“具体我不清楚,这是赤尾屿岛的守军叙述。现实是,他们确实现在还活着。难道你在怀疑,他们是受那人的指使在做假证吗?”

“不。”庄无生摇摇头,略略思考一番,“行,我信了。谁知道,也许兔崽子真有那个本事能和倭寇做交易。实话实说,他那倭寇的刀法确实可以。我这条手不就是被他打断的?那么戚将军,然后呢?”

他说话的态度,似乎忘了面前是一位长官。

“倭寇在岛上停留了十余日,之后,围攻的敌人撤退,原因一者耗时过长粮草不支,二者有人前来增援。”戚继光也因他的语气感到不满,然而依旧叙述,“之后,岛上的倭寇便乘船离开。走之前将牢房里的俘虏守军都释放了。所以我现在能收到这些信息。”

“那现在他人呢?”

庄无生问,“还在岛上?”

“不,那个人和倭寇一起离开了。”

“不然呢?”

冷笑一声,“所以戚将军,始终,他确实是投敌了,当了倭寇。”

“小庄,就像我刚才讲的,这里面有很多缘故。”戚继光说,“若守岛军士供述准确,唐青鸾的投敌,是有遭到胁迫的成分在内。”

“废话,哪个倭寇不说自己是遭胁迫的!”

庄无生喊叫着反驳,彻底忘了对话人的身份,“生活所迫啦!朝廷不给出海啦!倭寇抓人上船啦!个个都有自己的理由。难道这样就没事啦?这样就不是倭寇啦?叛徒!”

“你和长官这样说话吗?”

戚继光也忍受不住他的无礼,瞪着他,不怒自威。

“……对不起,戚将军。我……有些激动了。”庄无生低着头,承认错误,“只是情绪失控,对不起。”

“你要清楚这一点。”他继续说着,语气稍稍平和,“唐青鸾是在守岛士兵的生命遭威胁的情况下投敌的,并且在投敌后,至今仍未做出过直接有损我军的事情。这并不能改变投敌本质,但这些因素是应当被纳入考虑范围内的。”

“戚将军,他被俘了,还活着,说明他确实是投敌了。即便是遭受胁迫,那么在倭寇离岛时,他就应当回来了,应当立刻划清关系才对。”虽然语气平缓,但庄无生的话语内容中,还是渗透着掩藏不住的愤怒,“但现在他依旧和敌人在一起,他现在在哪,在做什么,他这样做的动机为何,您是否可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戚继光摇了摇头,“如今,我也不知他在哪里,他为何不归队。”

“我明白了,将军。”

庄无生微微低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嗯。”戚继光想了想,还是决定对他说起另一件事,说起另一个人,“以及,你那些相识,他们刚才有没有对你提到过,为何四月出海的时候,卓五和青鸾所乘的舰船会受到倭寇的攻击?”

“没有。”

得知卓五通的死讯时,庄无生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和兵士打起来了,哪里还听得进更多其他的话。

“因为那艘船上的指挥不听从我的指令,擅自追击敌船,中了埋伏。”

该说的还是得说出来,还是要面对的,“那个人你也认识,你,卓五,青鸾,你们和他过去都是朋友,那人是魏清华。”

“谁?……青皮?”

他回忆起来,又笑了一下,依旧是冷笑,“那爱逞能的二货,老朋友了。”

“魏清华现在也在这,不久前从宁波转移来的,就押在营后……待战事结束再治罪。”

戚继光的视线再次调转,这种类型的通知,也同样做过很多次了,每一次同样难以启齿又必须传达,“不出意外,必须按军法从严判决。你要理解。”

“我理解。”

反常的平静。

“你会去看他?”

“可能会吧。”

“……那就去吧。”想了想,又补充道,“说几句话没问题,但是控制住你的情绪,你是知道纪律的。”

“我知道。”

“嗯。”

戚继光点点头,除此之外,还能再说什么呢,只有叹息一声,“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谈到这吧,你可以先去休息。”

“是。”

庄无生微微低头,转身迈步。对话结束,他准备离开营帐。

“小庄。”

“将军还有何吩咐?”他并不曾转身,背对着戚继光,说道。

“你……对于唐青鸾,你怎么看?”

戚继光犹豫着,不知自己是否该问这个问题。

“我恨他。”

依旧平静的语调,平静地说出最真实的想法。

“但你要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他的错。投敌虽然触犯军法,但也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回答,转头,戚继光看见的,是阴沉可怖的目光,“可是他还活着。卓五已经死了,其他人都死了,但他却还活着。”

……

“我先退下了,将军。”庄无生最后一句告辞,继续迈步,走出营帐。

戚继光看着那离开的背影,想说些什么,但是终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了。空空的营帐之内,唯有他一人。

伸手,将被卷宗掩盖起的那本书拿起来。那是一本破旧的,颇有些年头的书。翻开,里面是一些叫人难懂的文字,还有图画,两只猿猴握着长刀,摆着架势对战。

封面上的书名,潦草,并且模糊,虽是汉字,也有些难以辨识。

“《影流之目录》……唉。”

戚继光重重地叹息一声,书本拍打着掌心,“唐青鸾,你都遭遇了些什么?你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在日本。

当然,还能在哪?

肯定是在日本。跟着那群倭寇乘船回日本去了。

叛徒。

他们都死了,卓五也死了。但他还活着,投降,背叛,他做了倭寇,和倭寇在一起,去了日本。

叛徒!

“叛徒!你大爷,王八蛋!崽子,混账东西,杂种……”

庄无生行走在军营中,面色阴沉,心中燃烧着怒火,脑中暗自咒骂着,诅咒着。双腿机械地迈动,他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向何方走去,“……灾星,触霉头的,下作……”

咒骂着,他向着营寨深处走去。

面前一片空阔,沙地上跪着绳索绑缚的倭寇俘虏,四周士兵手执兵器,严加看管。另有一些士兵,扛着成捆的长矛,鱼叉,火绳枪,长刀等武器,向着旁边一座大营走去。

几名守卫在俘虏间穿行叫喊,让他们跪下去,保持安静。庄无生看见,其中一人,正是先前带他进营的兵士。

“喂,小庄哥!”

兵士看到他,走近,“怎么样,见过将军了?”

“见过了。”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抬起头,看到兵士的脸上,一只眼睛四周还带着淤青,指了指,“那个,抱歉了。刚才有些失控。”

方才独行时的阴沉面色,此时已变为带着歉意的微笑。

“没事。”

兵士并不在意,笑了一下,笑也很勉强,“呃……五哥,以及那些兄弟们的事情,大家都……都很难过。”

“是啊……”庄无生伸手拍拍兵士的胳膊,“也不必再说了。”

“还有唐教师——”

“不必再说了好吧?”

他打断兵士的话,脸色再次阴沉起来。冰霜般的目光虽然只是一瞥,转瞬即逝,但也足以令对方感到寒意袭人,话题不再继续下去。

沉默片刻。

“这些俘虏……就放置在这吗?”

庄无生指向那些跪着的人,问。

“是,人太多,先暂时放这。等会还要分批押到城里,关到县衙。”兵士回答,指向身后那座大帐,“收缴来的兵器就存放到营帐,清点后入库。”

“哦。”

运送缴获兵器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庄无生看了一眼,其中有一把长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样式,那细长的,弯曲的刀身,圆形的刀镡,包裹成菱形的卷柄布,太过熟悉了。

令人恼怒的熟悉。

叛徒……

“喂,我记得,你和卓五是一队的吧?”庄无生突然开口问兵士。

“……对啊。”

兵士感觉这问题有些突然,但还是回答了。

“那,你也练过刀法?”

“啊?”

“那小子的刀法。卓五练过,你一定也练过。”

“啊……哦,唐教师的。”

兵士反应过来,“对,跟着五哥一起练过。但……没懂多少。”

“那是敌人的刀法。”庄无生盯着那把长刀,看士兵将它放入营帐中。说话时,牙齿咬磨,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倭寇,他妈的。抢我们的城,烧我们的仓,杀我们的兄弟。我们还要学他们的刀法,我们自己没有武术吗?”

“呃,话……话也不能这么说。戚将军讲——”

“直娘贼!”

庄无生口中咒骂,左臂一甩,手不再被吊着。曾经脱臼的关节,仍未完全恢复,他感觉左臂一阵剧烈地疼痛,令他牙关咬紧,额头上渗出冷汗。他盯着手臂,恶狠狠地,反抗一般又将手臂猛地抻了两下,“王八蛋,要一个叛徒来教我们学倭寇的刀法!”

“小庄哥,手!”

“滚边去!”

兵士竟也顾不得阻止他的辱骂,上前试图控制住他的手臂。然而却被他猛地推开。用的是未痊愈的左臂。

兵士望着他,试图说什么,却又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呆望着他。两人面前的那些跪在空地上的俘虏,以及守卫,听到躁动,都朝这里看过来。

那一双双眼睛,那些目光,疑惑的,厌恶的,警戒的,以及茫然的,交集于他一人。

庄无生回望着他们。左臂垂在身边,胸前空荡荡的吊带随风飘摇。他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之中,怒火燃烧。手臂传来的阵阵疼痛则让他更加恼怒。他像只受伤的猛兽,随时准备发难。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

“都去死吧!”

庄无生又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谁?是身边的兵士,对面的守卫,还是跪着的俘虏。总之,这一句骂完,他便朝着那营帐,快步走去。

“喂!”

兵士跟在后面喊他,他就像没听到一般。

他走进营帐。昏暗的帐子里,可见面前堆积着兵器,营帐的柱子环绕,还锁着一些人,衣着破败,披头散发,也都是俘虏。那些人望着他,不知来人作何用意。

他瞥了那些人一眼,同时看到营帐角落里,一辆囚车上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同样也看着他,一开始的目光还是冷漠的,迷茫的,然而却又突然明亮起来。好像认出了他是谁。

他也同样认出,这囚犯是谁。

“……”

囚犯开口,似乎试图说些什么,可话却都卡在喉咙中说不出来。

庄无生只看了一眼,目光随即四处调转,发现了那把方才便加以注意的长刀。他走过去,将长刀取出,握在手中,随后便转身离开。没有再去理会别的。

“……小庄!”

背后,囚犯对他喊道。

“去死!”

庄无生头也不回,丢下一句话便掀起帐门,走了出去。背后,黑暗中,囚犯低垂下头颅,双手痛苦地捂着脸,叹息的声音如同啜泣。

叛徒。

倭寇,投敌的倭寇。

所有人都死了,卓五死了。他凭什么活着?投降敌人,他还活着,他就是倭寇!

他本来就是倭寇。他腰间系着倭刀,他用的就是倭寇的刀法。

还要我们学。我们自己没有武术吗?

我们的武术不如倭寇吗?

学倭寇的刀法!

倭寇!

庄无生径直走到那群蹲伏在空地上,被绳索绑缚在一起的俘虏中。守卫试图阻拦他,却被他推到一边,见他身上有伤也不便怎样,只得一边派人去汇报,一边盯着现场事态。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把长刀。

叫什么?太刀?

还握着那把太刀。

他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俘虏,搜索着,面前的人大多低着头,躲避他的目光,不敢看他。

“你!”

他突然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劈手揪住他的衣服将他拎起,“日本人?汉人?”

“我……汉,汉人!军爷……我……”

那人支支吾吾地回答,面带惊恐神色,“……我被逼的,不是,我——”

“小庄哥,冷静。”背后,兵士试图劝阻。

“汉奸!”

他一把将那人重重推开。又继续搜索,找到另一个目标,一个年轻人。

“你!日本人还是汉人?”

又揪起一个。其他跪着的人,大多数都本能地向后退去,低眉顺眼,不敢抬头,瑟瑟发抖。唯有少部分俘虏望着他。那个被他揪起的,望着他,不知所措。

“日本人还是汉人?回答!”

他又问一次。

那个年轻人睁大眼睛,眼神迷茫,张着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听不懂?不会说汉语?那就是日本人啦!”

庄无生盯着他,慢慢举起手中的太刀,“就是倭寇啦!”

“小庄哥,冷静。将军有令,不得——”

“何……何——”

“倭寇!”

太刀高高举起,刀锋在太阳下闪烁寒光,“该杀的倭寇!”

庄无生的双眼,带着血丝,带着怒火,眼中燃烧杀意。他咬着牙,口中格格作响。

“待って……ちょっと待って……”

年轻的倭寇,面带惊恐,结结巴巴地回答。

“小庄,纪律!不能——”

“倭寇都要去死!”

“小庄——”

“止まる! ”

眼看太刀就要挥下,身边,突然又响起一声响亮的叫喊。庄无生的动作停滞下来,向声音来源望去。

不远处,蹲伏着,低着头的俘虏中。一个端正上身的人,显得格外出众。正是先前那个看来三十余岁的男人。顶门光秃,脑门上方才一记打,痕迹还未消去,四周长发凌乱地垂散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双手被反绑着和其他人捆在一起。然而那一双眼睛,却直视庄无生,眼神中毫无畏惧。

庄无生放下拎着的,吓得半死的年轻人,转而朝他走去。

站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

“倭寇?”

“はい。”

男人点头。

他再次举起手中的太刀,高高举起。在空中停顿着,似乎是在下定决心。

太刀挥下。

“小庄,别!”

“啪——”

男人看着刀锋从身边划过,感受到一阵风声,刀并未砍中他,而是劈断了将他的旁人拴在一起的绳索。

庄无生又挥一刀,砍断另一边绳索。然后将男人扯起来,转上半圈,挥刀将反绑双手的绳索挑短。

俘虏间响起一阵骚动,周围的守卫,虽然也不明他的意思,但都握紧手中的兵器,紧张地盯着他。

他后退到空地上,手中刀指着男人,示意走近。

男人服从命令地迈步。

“庄无生,你做什么!”

庄无生听到背后传来威严的质问,那声音属于戚继光。他并没有回身,依旧紧盯面前的人,口中回答,“没什么,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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