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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克莱拉(1 / 2)

广昌县。

此时已是深夜宵禁,街道两旁的店铺,自然早已关门,住宅房屋,灯火也已熄灭。黑暗的道路上,唯有更夫提着灯笼例行巡逻。

“深夜防盗,门窗关好。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年迈的更夫敲三下梆,扯着嗓子喊道,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打破夜晚的寂静,“三更,子时——”

然后继续行走,转过一处街角,他望见对面,原本应当空空荡荡的道路,迎面走来一人。他认出是谁。

“诶,吴爷,这么晚才回去。”

“是啊,是。”

吴九朝他挥挥手,摇摇晃晃,脚步一下高一下低,“刚才和朋友吃饭,多喝了几杯酒耽误时辰,叨扰了。”

“哪里,路上小心。”

“您辛苦。”

短暂的寒暄之后,继续走各自的道路。

吴九闷闷不乐。今晚他请了一位过去相识,县衙里关系较好的同僚吃饭。这邀约自然有目的,两人交谈至此刻才结束。

目的并未达成。

他谈到了杀手的传闻,白衣人的事情。隐约讲起了自己的调查思路,自己的猜想,自己搜集了哪些方面的资料。他的观点,牵涉到本地一位知名人物。他并未说出具体姓名,小心用词,尽量不做定论,也不联系到其他。但是他觉得,自己说的,足够让对方明了意思。

他想知道,眼下这些材料,上报到衙门中,会取得什么样的反馈?比如能不能安排堂审,羁押逮捕令,搜查权限?或者至少,立为公案?

结果都是否定的。

证据不足,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无人提诉,没有原告。他搜集的,也多是身份信息,往期行程,财产流水,旧案文书等无足轻重的材料。更何况搜集活动是他个人所为,并无官方批示,不具备效力。最重要的,这些文件并不足以证明他提出的猜想。

尤其,那位对象的身份,在当地声誉影响,这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结果既然如此,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又闲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临走时,他嘱咐那位相识暂且保密,不要惊动官方,不要惊动任何人。

他觉得这位同僚是可以信任的。并且,他足够小心,自然不会透露消息来源。

他心中不平。其实今天这个结局,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位同僚讲的道理,也都是他想到过的。他的想法,他的推断摆不上台面,让官府知道了,只会斥责他多事,然后勒令他停止对那位受人尊敬的守法公民的调查。到头来反而打草惊蛇,落得一场空。

证据不足。

没有物证,当时的现场,还有过去旧案的现场,没有遗留下任何能够说明身份的证据。白衣人是行动多年的职业杀手,怎么可能不会注意这点。物证是不可能从现场取得的,要想取得,只能通过搜查。搜查需要搜查令,要发搜查令,至少需要人证支持。

他也没有人证。

不。

吴九想到这里,否定自己刚才的说法,他当然是有人证的。

但是,这人证,他不会启用。带有污点,身份特殊,空口无凭,最重要的是,他不想,也不愿让这人证因此接受调查,因此处于不利地位,因此受法律处置。

出于私情,他不能那样做。

真是讽刺。吴九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算是完全清清白白,秉公办案的一个人呐。

那么如果人证愿意主动提出作证呢?

他又想,如果自己再找到她,对她这样说——不,这绝对也不行!她一定会同意。但这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绝对不行。今日上午的见面,难道还不够吗?她受到的折磨,还不够吗?

他不会再去找她。这样的话,自己现在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吴九心事重重地在街道上一步步走着,脚步虚晃,一摇一摆,他感觉自己确实喝多了。醉了,但又没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夏季的夜晚炎热沉闷,酒后行路令他的后背渗出一层汗,黏答答地粘在衣服上,着实令人不快。他感到愤怒,感到无奈,感到惆怅,对摆在眼前的难题一筹莫展。对于未来该如何做,接下来该如何做,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该如何做呢?

他扪心自问。该如何做呢?我该如何做,才能够将犯罪之人绳之于法,为死者复仇,为生者雪恨。该怎样做,才可以保护无辜?

曲秋茗,被害人的家属,友人之女,过往的相识,我应当要保护她。

成为她的保护者。

唉。

吴九轻轻地叹气,朝着住处走去,沉沉醉醉,但他觉得自己今晚不会安眠,太多需要想,需要考虑,需要计划的事情了。

保护者。

清晨。

巴托里·阿提拉醒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将他唤醒。他躺在偌大的床上,长发披散着,单薄的睡衣勾显躯体轮廓,被褥早已被踢到一旁,夏天的夜晚是很炎热的。他望着天花板上黯淡的彩绘,不知在想些什么。

感觉依旧十分困倦,昨夜并未早睡。昨夜的酒精仍滞留在头脑中,令人晕眩。阿提拉揉了揉眼睛,微笑起来,回味着那欢愉的时刻,温馨的相聚。他好像做了一个梦,但是不记得是什么了,那不重要,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实,是现在。现在,和所爱之人相聚,同枕共眠,那真好。清晨醒来,躺在所爱之人的身边,真好。

他转身,望向身边,但是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床铺。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

“玛樊丽?”

巴托里·阿提拉坐起来,呼唤着爱人的姓名,但这卧室中只有他自己一人,没有谁回应他的呼喊,“玛樊丽?人呢?”

他跃下床,简单地穿好衣服,踏着拖鞋,便离开卧室。

“玛樊丽?”

走廊上也同样空空荡荡。巴托里·阿提拉听到的唯有他自己的回声。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放置了一张张画像,落满灰尘,并未妥善保存,那一双双属于已故之人的眼睛望着他,令他感到不安。

他漫无目的地行过走廊,经过其中一张画像,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是弗拉德三世,城堡的所有人穿凿附会,将这传奇人物也列位于此。阿提拉朝画中人瞥了一眼,面对毫无生气的严肃面孔。那漆黑的双眸透着阴森气息,他从中仿佛看到一丝血色,令人恐惧。

他快步走开。

“玛樊丽?”

他又一遍叫喊,仍然只有回音,并无人应答。他感觉焦躁不安,行过走廊,来到楼梯口,望着上下的台阶,不知该向何处走去。

“玛樊丽!”

他对着楼梯口再一次叫喊,这次声音更响。他真的开始惶恐,开始焦虑,他开始在想,会否自己的那个梦比他想象的还要长久,会否这城堡中,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在内,只有早已死去之人的画像与他为伴,弗拉德三世的鬼魂是这里唯一的住客。

然后,他终于听见,从楼梯下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在呢,克莱拉,在教堂室。”

熟悉的声音,总算令他恢复神智,令他安下心。巴托里·阿提拉走下楼梯,他知道教堂室所在何处,他沿着路线朝那里走去。

一楼,走廊东侧,一扇沉重的木门,敞开一道缝隙。他推开门,迎面便是那巨大的,装饰华丽的彩绘玻璃窗,窗前的神龛耸立着木制的十字架,木雕的圣子望着他,荆棘冠下的脸庞带着悲悯的神情。清晨的朝阳令这室内充满光明,在十字架背后,显出一轮光晕。

巴托里·阿提拉低垂双目,照例伸出右手,指向额头,胸口,左右肩膀,划出同样的十字,然后才步入,踏上地毯。

“你在这呢。”

在室内一侧的书桌前,他终于看见了一直在寻找的人,所爱之人的身影。

玛樊丽背对着他,已换上了日常的正式服装,整整齐齐的蓝白色衣裙一丝不苟,褐色的头发也已经仔细梳好,掩藏在白色头巾之下。这令阿提拉不由得发觉,自己此刻还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的形象实在有些不庄重。

但他也不关心这些细节了。重要的是,她确实在这里,在自己眼前,这一点得到了确信,他也就不再感到不安。

巴托里·阿提拉微笑着,朝爱人走去,走到她的背后,双手按上她的肩膀,让她贴在自己身前。

“什么时候醒的,也不告诉我一下就走开了?我刚才很担心你呢。”

“对不起啦。”

玛樊丽微微转身,抬头回答。洁白头巾之下,年轻面庞依旧美丽,甚至因这整齐严肃的打扮,更加美丽,更加可爱,“我早就醒了,不想吵到你,就先洗漱好,来这做过晨祷,然后读会书。”

“还读书呢。”

他探身望向她面前的书桌上,一本厚厚的书翻开,书签放置在一旁。桌上还放置着笔墨,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可真用功。我们难得相聚,有这一段快乐时光,你就不能放松一点吗?”

“我可没觉得这是负担。”玛樊丽回答着,又转回身继续面对书本,“我喜欢读书。学习令我快乐。”

“好吧,可不令我快乐。”

阿提拉说着,松开放在她肩膀上的双手,“你继续吧。我得去洗漱换衣服,做完晨祷,然后吃早饭了。你吃过了没?”

“早吃过啦。”她头也不回地答道。

“那就不打扰你了。”

“哦。”

“……”

阿提拉朝着门口走去,望着那对自己爱搭不理的背影,听这简短的回答,实在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他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最后离开前,又一次对着神龛画了个十字,例行礼仪。

“克莱拉。”

“嗯,还有什么事?”他停步,回身问道。

“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森林里散会步,好吧。”玛樊丽转身,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总是看书,眼睛确实有些发酸了。”

“好啊。”

他也还给她一个微笑,心情有所好转,又感到快乐。女孩就是这样能牵动他的每一点情绪,“吃完早饭,我带你去。我知道条小路,沿途景色很美。”

“嗯,那就这样啦。”

“嗯,待会见。”

他继续迈步,走出教堂室。

玛樊丽转回身,翻动书本,脸上依旧是微笑。但是看着面前的那些文字,她却觉得自己不再能继续专心下去。她的心,也同样被牵动着。

克莱拉……

“嘿,还有,玛樊丽!”

走廊上又响起声音,他的声音。

“怎么?”

“名字又叫错了!”

“知道啦。”她笑着,大声回答,“对,阿提拉,是阿提拉。”

“你要记住呀。”

“好的,巴托里·阿提拉!”

玛樊丽感觉被这么一打扰,她现在彻底没有心思看书了。她合上书本,听着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坐在教堂室内,清晨的阳光为十字架上的圣子镀上金色的光辉,也令她胸前的十字架闪烁银色的光芒。她微笑,甜蜜且动人。她的心,始终是被他牵动着。

阿提拉。

“酒没了。”

“你还要再喝吗?”

“……再来一杯。”

“好的,给你。”

“谢谢。”

“不客气,那么,继续吧。”

艾德利是一个多山林的地区。托茨堡的周边,生长一片茂密的森林,盛夏之时,此处便是一个避暑的好去处。行走在林间小路上,阳光透过树叶洒下,在灌木丛,在蕨类植物密生的湿地,在草丛间形成斑斑点点,各色各样的野花,掩映其中。静谧的森林,偶尔有鸟雀飞过,一两声鸣叫,回响着。有时可以看见狐狸和野猪,从小路边旁若无人地穿行而过。

早晨,草叶上的露水还未完全褪去,泥土也还湿润,林中的空气,带着松叶的清香,温润又清凉。有两个人,在这林间的一道小路上惬意地行走着,享受这悠闲散漫的相处时光。

“你是不是又喝酒了……阿提拉?”

玛樊丽看着身边的人,兴奋地跑来跑去,显然已很久未这样亲密地和大自然接触,也已很久未这样愉快了。她能够闻到他呼吸间的酒精味,不重,但足够被察觉了,“吃个早饭的功夫,也要喝酒啊?”

“有什么关系呢,嗯?”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笑着,手中挥舞着一把十字长剑,随意地劈砍着道路两旁突出的枝丫,和丛生的杂草。他已打扮整齐,穿着宽袖衬衫和背心,蹬着靴子,长发则依旧散乱着,和谐地披在脑后,随着奔跑跳跃,舞动着,“喝一点酒会开心一点嘛。教义又没要求人戒酒,不喝醉就行啦。”

“这和教义没关系,经常喝酒,对身体不好。”

“知道啦,不必担心。我会注意的。”

阿提拉一边敷衍,一边转移话题,“嘿,看这!”

他挥手,十字剑朝前刺去,他的手又转一个花样,剑尖也随之灵巧地划一个圈,将一杈低垂的树枝削下,“这招很不错吧。”

“我不知道,我又不懂这些。”

玛樊丽静静看着他,看着面前的人挥着手中的武器显摆着。那高兴的劲头,像个小孩一样幼稚,这真令她感到无语,然而必要的夸赞还是要有的,“但感觉很厉害呀。继续练习,你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剑术大师呢。”

“当然了。”

阿提拉洋洋得意,手中的十字剑直指天空,“不过,我更加希望可以成为游侠,凭着手中的剑行侠仗义,和恶人,野兽以及怪物战斗,为民除害。我想云游四方,做一名流浪骑士,就像屠龙的圣乔治,还有圣骑士罗兰那样,谱写属于我的传说。”

“那我呢?”

“你当然在我身边啦。当然是和我一起冒险,一起浪迹天涯,做我的同伴,我的伴侣。我是你的骑士,你就是我的公主,一路上和我共同进退。凭我手中的宝剑,我会成为你的护卫,始终保护你的安全。”

他说着,转身,望向身后的人,笑着问,“这不是很美好吗,玛樊丽?”

“挺有趣的。”

玛樊丽也回以微笑,但这笑容却很勉强。上扬的嘴角,坚持到阿提拉再度转身,继续走路,不再看得见她时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轻的,几乎不可被听见的叹息。

这的确是很美好的。

然而再如何美好,也只是幻想。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幻想。

现实:她是一个修道院收养的孤女,在修道院长大,在被遗弃,被发现,被收养的第二天,便接受了洗礼,成为一名天主教徒。从小开始学习经文,终日埋身于书海之中,接受教义指导,按教义行事,若不是遇到他,怕一辈子也不会迈出修道院一步。然而即便遇到了他,即便认识到外界的大千世界,即便拥有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自由,这自由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即将成年,即将接受试练,之后便正式成为一名修女,从此与尘世断绝,与爱情,与他断绝。

现实:她是一个贵族女人,出生自一个贵族世家。自从十四岁,至今,已经历了三段短暂却又不幸的婚姻,结局总是以成为寡妇收场,这对他来说或许还是个好一点的消息,因为那意味着,在下一段婚姻之前,她还可以拥有自由。然而这自由同样也只是昙花一现,同样很快就要逝去。很快,她将会面对第四任丈夫,他会离开故乡,去向远方,从此只能够以一个贵族妇女的身份度日。对自己来说,他是巴托里·阿提拉,但不会有人记得这个名字的。人们只会称呼她为克莱拉夫人,姓氏则取决于夫家。

现实,他们早已命中注定会分别。现实注定他们不会得到幸福,他们的幻想,即便再美好,也只是幻想。

玛樊丽不喜欢这样的现实。

阿提拉也一定不喜欢。

她走着,微风吹拂她的白色头巾,头巾之下,几绺褐色的发丝随风飘拂。

玛樊丽现在已不想再散步了,心事重重,山林间的景色已不能再令她感到轻松。但看着阿提拉还若无其事地快乐着,她便将沉重的思绪掩藏在心里,不愿通过表情展现。何必,让对方也和自己一样难受?

她微笑着,很勉强的微笑。

“对了,玛樊丽。”

当阿提拉转身时,并未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你早上在读什么书呢,这么着迷?又是哪一段圣经里的故事,和我说说嘛。”

“你想听我讲经?”

“是啊。”

阿提拉说着,将剑收回腰间,放慢脚步,等她赶上,两人并排行路,“听你讲,比直接看有意思。”

“你应该直接看的。”

玛樊丽回答,话题讲到这里,她的思绪暂时从未来那些烦心事上移开,“讲经者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讲述过程中加入个人观点,那却并不一定是经文的观点,神的观点。所以路德博士才会提倡我们教徒直接阅读圣经,直接感受神的思想和话语。”

“又是这位路德博士的说法呀?”

阿提拉对此似乎有些抵触的情绪,用怀疑的目光瞥了玛樊丽一眼,“你今天早上在读的,是他的书吧?”

“也不是。”

她没注意那眼神的意思,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是另一位,法兰西的加尔文教士所著的《基督教要义》。很厚的一本,我才开始读第二遍。初读的时候很多不解之处,但再读一遍,发现开始能够理解一些主要思想了。”

“是吗?”

阿提拉望着她,脸上却不是快乐或喜悦的表情,“那么他都在书中说了什么呢?”

“蛮多内容的。主要呢……”她想了想,“和路德博士差不多的思想,认为我们教徒若要获得救赎,只可通过信仰,对神和基督的信念,而不可通过行为。世俗的行为无论好坏,若不是出自信仰,那便不可作数。”

“又是这样的说法呀。”

阿提拉听了她的话,伸手挠了挠那弯曲的黑发,“那是不是说,若一个人每日行善事,是个好人,却不相信神的存在。这样的人,死后是无法升入天堂的,会在地狱沉沦?”

“……你别考我呀,阿提拉。我说了我也只是才接触到这类知识而已。自身理解或许还不通透,哪里敢就这样随随便便解答你的问题呢?”

“回答,玛樊丽。”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玛樊丽无奈地想了想,回答,“我理解的答案是,是的,如果他没有信念的话,便无法得到救赎,倒不是说一定会在地狱受折磨那么可怕,只是……会死去,因人犯有原罪,惟得到救赎者可以永生。然而这救赎必由神赐予,若不相信神的存在,又如何能够得到神的恩典?”

“你说的倒是挺有道理。”

他一边走,一边又说道,“但我觉得这很残酷。行善者,难道不该得到善果吗?”

“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她无奈地回答,感觉自己被步步逼迫,他为何要问她这些问题,这些她自己也觉得玄之又玄,仍未理解通透的问题,“……不同的人,他们的行善可以是不同的。他们行善的动机,也可以是不同的。”

“详细解释一下吧。”

依旧是那种诘问的,穷追不舍的语气。玛樊丽不由得转身望向身边的人,看到一张不带笑容的脸,感觉有些冷漠,有些无情。

她感觉很委屈,为何自己就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当然,阿提拉问的内容很正常,也都是她在阅读中曾经思考过,曾经难以理解,难以接受的想法,提问,解答,思考,推敲,这本就是很正常的学习交流过程。但她受不了,身边人的这种态度,像个自以为是,刻意刁难的穷酸学生。

若是别人还好,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所爱之人,怎么可以这样看轻自己重视的东西?

委屈之余,她开始感到恼怒,开始想要反击。

详细解释?她就有一个可以详细解释的绝好例子摆在面前。

“比如,赎罪券,你知道那是什么吧,阿提拉?”玛樊丽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柔和了。

“啊……嗯,知道。”

阿提拉也察觉到对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瞥了一眼,有些惊慌失措,没料到这一声反问,“教会发行的,捐资者可得赎罪券,以此减免部分罪罚。但那只相当于一个凭证而已,一个行善事的凭证。”

“是吗?但你不觉得,这实际上也是在将救赎的恩典进行买卖?初衷或许是好的,但是发展至今,你又知不知道,神职人员凭借赎罪券这一借口,贿赂,恐吓,诱骗,又能够从中获利多少?你知不知道,这行善的凭证早已沦为敛财的手段和工具?你有没有买过赎罪券,阿提拉?”

“……我只是给教堂捐过款,然后神甫给了我几张而已,但是——”

“但是拿着券,你也感觉不是滋味吧。”

玛樊丽打断他的话,凝视着他,“感觉,券在手中,却比善业本身更重要了?行善者,你得到的善果,是不是就是这一纸凭证?你觉得手中这尘世人发行的商品,真的可以保证你获得永生吗?”

“……”

阿提拉无言以对。

“路德博士正是认识到这一矛盾之处,才开始思考信念与善行的关系。”

她继续说道,侃侃而谈,已不再有任何拘束,“发行赎罪券的风潮盛旺,各类人等,不论是否心念神明,购买了一张券,便自以为减免了一份罪,这难道不是以金钱亵渎神明吗?恩典又岂会因此,便加诸在他们身上,令他们得到救赎?”

“路德博士以此批驳罗马教廷,认为他们曲解了神,基督以及圣人伯多禄的初衷,参政论事,甚至将本应圣洁的教堂变为金钱买卖的场所。夸大善行的作用,变相地就是轻视信念的作用。因此他才离开教会,四处游学著书,宣讲道理。他认为,这尘世间的善行,也只是尘世间的事务,绝不可与永生相联系。唯有因凭对神明的信念,才可被称作义。我没有发现这个理论存在任何问题。阿提拉,你说呢?”

“……我觉得,你说的对。”

阿提拉不想继续坚持,也没有理由继续坚持。谈及专业理论,他自然辩论不过玛樊丽。他走在她的身边,头低垂下来,承认这一场失败。但他依旧,表情凝重。仿佛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心事。

“当然了,你刚才说的,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

玛樊丽继续说着,语气开始缓和一点了,“我不敢妄加多言。按我的理解,若一人行善,并非抱有任何功利动机,单纯只是为美德而行事,那么这人也不会是一个无信仰的人。因为美德即是神的品德。因神爱世人,基督为世人奉献,凭爱与奉献而行善,即是以神之名行善。不认神,或许是时机未到,或许是神迹未达。但待有朝一日福泽众生,此人也必将改念归信,因而可得恩典。”

“神早已预定了这一切。”

她最后,振振有词地说道,“正如《启示录》中所说的那样,神为最初也为最终,为开端也为结局。万物的命运,均为神所预定,所以人因被拣选而怀有信念,因屈从神的意志而于尘世行善,最终却依旧要凭信念得到恩典。始终怀信之人必得福报,这是早已预定好的。浪子有朝一日回心转意,这也是早已预定好的。这都是神的预定,如此方才显其大能。”

“……”

他沉默良久,默默地行走着,在她的身后,一言不发,似乎为其言谈所服。

“阿提拉,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玛樊丽,那么犯罪之人呢?”

他最终还是开口,最后似乎是不甘心一般,又问出一个问题,“你说预定,那么他们犯罪——”

“既然预定了一切,那么神自然也预先已拣选了人要受罚。”玛樊丽再次打断他的话,“但是,人并不知晓自身是否受到拣选,因而,犯罪者依旧是出于他们自己行恶的欲念而犯罪,因缺失了信念而自甘堕落,预定并不能作为脱罪的借口。虽然结局由神预定,道路却是罪人自己铺出的……对此,我这样理解。不过说实话,这理论我也是才接触不久。如果我说的有什么让你更疑惑的地方,或许我也要再推敲一番。”

“……不,你说的很明确。”

“阿提拉,你好像对我说的这些内容了解很深。”

玛樊丽开始注意到对方的情绪变化,注意到他的沉闷,她开始询问,“你问我的问题,都是那些理论中很难让人理解或者接受的方面。你也曾听到过路德博士的宣言,阅读过加尔文教士的那本书吗?”

“不,我并没有。”

阿提拉摇摇头,回答,依旧心事重重,“如你所知,我从未太过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但是,马丁·路德,你上次对我说起过此人,我自然还有印象。至于约翰·加尔文,今日和你交谈之前,我也曾听到过这个名字。”

“在哪里?”

“在艾切德,教堂前的广场上。”他回答,艾切德即是巴托里家的所在,也是玛樊丽置身的修道院所在,“两个月前的事了,你没印象吗?”

“两个月前,我当时在修道院,未曾出门,没听说过什么消息。”

玛樊丽回忆,“怎么了?”

“……他们处决了一位居家修士。”

巴托里·阿提拉停顿片刻,说道,望着玛樊丽,眼神阴森,因沉重的记忆而变得可怖,“他被拷打过很久,那些士兵和修道士把他绑到木桩上。他们在他身边堆满柴禾,还有他的那些藏书。本堂神甫站在执政官身边,宣读他的罪状。神甫举起一本书,声称那本书的作者,约翰·加尔文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异教徒,他的追随者也当以异教徒处刑。”

“怎么这样!”

“神甫就书中的一些观点评价,我记了下来,就是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士兵们把火堆点燃,神甫把那本书扔到火堆里。那修士被烧时还活着,我还记得他的惨叫声,还有那气味……”

“别说了,阿提拉!我不想听!”

她捂住双耳,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中的联想。

“玛樊丽,我在这里请你原谅,刚才问你那些问题,并不是要故意刁难。”

阿提拉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与她对视,让她看见他的双眼中,那沉重的顾虑和担忧,还有深切的关心。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双手,将它们握在一起,“只是尝试,想要劝说你,丢弃那些书籍经典。”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那些书,加尔文,路德,门诺……那些书都不能再读了。教堂已经把它们列为禁书,持有者,阅读者,宣讲者,甚至运输和买卖,都会遭到搜捕,被列为异教徒,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个修士外,还有很多牵连的人,不是失踪下狱,就是当众处刑。你必须尽快把那些书全都处理掉,必须全部丢掉。”

“阿提拉,我……我……”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和突如其来的要求震惊地说不出话,望着对面的爱人,听着他的话语,那出自爱与关心的话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玛樊丽,你听我的。不能再持有那些书,也不能再发表任何和教会的观点了。不然你会有危险的,我不希望你遭遇任何不幸,玛樊丽,答应我。一定要尽快销毁掉那些书籍!”

“我……”

“一定要答应我!”

巴托里·阿提拉盯着她,握紧她的双手,情绪激动地吼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看着面前人惊惶无助的表情,他也感到焦虑,感到恐惧。自从知道清晨阅读的那本书的名称后,那焦虑与恐惧便时刻伴随着,困扰着他。看着面前所爱之人的样子,看那年轻美丽,充满生机的容颜,看那双颊的红润被苍白代替,看那微笑的双眸充斥惊愕,他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不敢想象那糟糕的结果,不敢想象死亡,想象火,广场,甚至不敢去看她胸前的十字架。

他不敢失去她,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保护她。

“答应我!”

“这样的事情真的会有发生吗?”女人打断他的叙述,问道。

“你不相信吗?”

巴托里·阿提拉回答,盯着她,“在乡村,在农庄,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即便城市里也不少见。因神所行奥秘,不可为凡人所知晓。因而敢于质疑教会者,提出不同观点者,都是渎神,都是异教徒。此外,还经常会有人被指认为巫师,女巫,被指认受魔鬼诱惑附身,于是便有裁判,便有刑罚,拷打,便有火来烧去不洁的躯首,驱散恶灵。人们会欢呼的。”

“好吧,真可怕,难以想象。”

“的确如此。”

他拿起手边的酒杯,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那是一个恐慌的时代。我也活在恐惧之中,不仅为她,也为我自己。你知道,当时我已有过三段婚姻,做过三次寡妇。最长的一次也不过持续了一年。他们就算不拿我当巫婆,恐怕也会说我谋财害命,毒杀亲夫吧。我自己也怕那天就被人抓走收监了。”

“你确实没那样做过?”

“没有,我才十五岁,我能做什么?但……人言可畏。”又喝了一口,“我还听到一种流言,说我既喜欢男人又喜欢女人,在我的城堡里,每天晚上都有那种荒唐邪恶的聚会。这真可笑,他们实在是无聊。对于一个女人,总是会这样指指点点。你知道吗,日耳曼人有一个故事,一个绰号蓝胡子的贵族结了七次婚,那男的把他老婆全杀了也没人管过。他们只敢对女人指指点点。”

“总是会有这种令人讨厌的事。”

“或许正是这种想法,才会让我更想做一个男人吧。”

“嘿,可别这样说。”女人回答,“你就是你自己,不应当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你是跨性别,你觉得你的性别身份是男性,这是完全正常且完全自然的事情,绝不该是什么社会压迫之类的垃圾理由所能左右的。不要看轻自己的真实自我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喝酒吧。”

“总之,这流言比其他更令我感到恐慌,因为有一部分是真的,我确实喜欢女人。”他将杯子里的酒全都喝完,“但,也只是她而已。当时只有她一人而已。”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多角关系应当得到社会认可。只要其中参与者全部保证知情,安全,并且——”

“……”

“我闭嘴。”

“所以那时,我也将自己隐藏得很深。我们那一次共同外出,在城堡中度假,是以朋友的身份宣称的。我也从未对除她以外的人说起过我对自己的认识,还有我给自己起的名字。我也只会在她的面前,换上男子装扮,让我更像我自己一点,要知道……”

巴托里·阿提拉抬起手臂,支撑额头,他因往事,因过去的记忆,也因酒,感到头脑愈来愈沉重,“……在那个时候出现一个穿着男装认为自己是男人而且还有一个匈人名字的女人一定会被烧死。”

女人听到这里,微微笑了一下。阿提拉并不明白她的用意。

“继续说故事吧。”

“啤酒?”

“还要?”

“嗯。”

“绘里奈,再打一杯。”

“你确定?已经喝了八杯了。”

“顾客就是……呃,总之你按人家要求的来嘛。”

“行吧。”

“我有钱付账的。”

“嗯,当然了。给,啤酒。”

“谢谢。”

“那么现在,继续说故事吧。”

“答应我,好吗?”

巴托里·阿提拉又对她重复一遍请求,双手紧紧攥着她的手,令玛樊丽感觉有些疼痛。但是当她将手抽出时,并未遇到阻碍。

“我……不,我不能答应你,阿提拉。”

她定一定神,思考之后,给出答复,“我要问你,你觉得他们那样做,以渎神的罪名去处罚,去清除那些反对者,这行为是正确的吗?”

“当然不正确。”

阿提拉回答,“可是——”

“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退让,要顺从他们错误的意愿?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望着他,目光显示坚定的决心,“首先,路德博士的宣讲,加尔文教士的理论,我只是掌握资料,只是了解认识,理解他们的观点,对错与否,我不想也不能轻易评价。我从未说过我支持他们的想法,我也从未站在教宗和教会的对立面。我仅仅是一个学生,我所做的,仅仅是学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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