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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唐草人偶(2 / 2)

第七天傍晚,突然传来「蓉子……」蓉子听到莉卡小姐用仿佛切实踩在蓉子心里似的口气说话,虽然吓了一跳,却也没那么意外。莉卡小姐的声音并不是从耳朵传入的,而是从蓉子的双眼间,也就是脸的正面传入的。父母亲似乎听不见莉卡小姐的声音。蓉子年纪虽小,也明白这事最好瞒着父母。

蓉子之所以决定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告诉祖母,是认为祖母和莉卡小姐相处的时间应该比自己长,而且祖母又正是人偶收藏家,所以蓉子想她应该可以告诉自己如何处理这件「不可思议之事」。

从此,莉卡小姐、祖母及蓉子共度了一段情感十分紧密的日子,仿佛地下组织似的。虽然三人关系因蓉子学校功课忙而日渐疏远,但莉卡小姐的存在对蓉子而言,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或许也因为她没有兄弟姐妹吧。

祖母过世,莉卡小姐一直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祖母家。很久以前,蓉子曾听莉卡小姐提起,人偶身旁没人的时候就会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这次不知是什么情形。对了,莉卡小姐的确曾说要送奶奶到极乐净土的,却没说她会再回来,可也没好好道别……

这故事对其他三人而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情似真又似假,但眼前的蓉子却将它当成一件毫无疑问的事实恳切地叙述,因此大家更不知该如何判断。

蓉子说完后,大家一时都还摸不着头绪。但玛格丽特和另外两人不同,她已经见过莉卡小姐好几次了,因此开始认真地考虑这段第一次听说的往事。

蓉子以前从未对自己说过这件事,应该不是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是不想增加自己的负担吧。这种事情自己实在无法接受,若蓉子是在以前告诉自己,自己一定会当场否定她,说那一切都只是她的幻想吧。由蓉子现在认真的程度看来,那种程度的否定说不定意味着两人的友谊会决裂,自己又喜欢蓉子,因此一定会陷入两难的局面吧……玛格丽特心想……有没有什么解释可以让如此荒诞不稽的事情贴近现实一点呢……她突然灵光一闪:

「蓉子,我在想……」

玛格丽特食指朝上并看着上面。「我在想」这个片语等于英文的「I think」,而后面应该接着说明自己的意见。这个句法和玛格丽特的母语十分相似,因此她最近常用。

「你和奶奶的感情很好,对吧?对你来说,莉卡小姐就等于是奶奶的精神象征,你因为奶奶过世而大受刺激,一直努力接受她的死,结果连莉卡小姐的存在本身也赶到死后的世界里去了。」

蓉子目瞪口呆,就像鸽子吃到子弹似的。

「啊?」

与希子突然回过神来。

「等一下,也可以这么解释啊,说出来没关系吧?你和奶奶感情非常好,却对奶奶怀有敌对意识,因为你一直想超越她,于是心中产生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杀意。因此,奶奶过世时,你心里有罪恶感,当然是在下意识中。因此,就连和莉卡小姐说话也感到内疚,于是自己制造出无法和她沟通的状态。」

「……啊?敌对意识哦……我……」

蓉子生性耿直,不知不觉竟蹙着眉在心里质问自己是否真有这种意识。

「又或者……」

与希子以更高的声音说:

「你和奶奶感情很好,你发现『相信莉卡小姐有生命』这件事可以使自己和奶奶更加亲密。但既然奶奶过世,也就不需要再如此认为了。」

「啊……」

蓉子越来越迷糊了。

「请你别说了吧。」

纪久温和地制止与希子。

「莉卡小姐对蓉子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哦,别逗她了啦。」

「拜托!我哪是在逗她呀?这种分析方法现在很流行呀。」

与希子有点不高兴。纪久说:

「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高尚的流行。」

「的确,在逗她。」

玛格丽特肯定地说,或许也是在坦承自己的想法吧。

「嗯……多少有点啦。」

与希子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

「不过我绝对不是嘲弄她,也不是完全不相信哦。因为我家也有古老人偶,所以还满能理解的。」

「提到古老人偶,我家也有。」

纪久垂眼说。她的左耳垂有一颗黑痣,那颗痣有点隆起,又正好长在一般戴耳环的位置,因此特别引人注目。

「古老的享保雏(注15)。」

「哦?」

蓉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哇。」

「享保雏?」

玛格丽特问。

「长脸,身形很大,是江户时期制造的人偶。」

「有点可怕喔。」

与希子也补充说明。纪久点头表示「对,就是那个」,同时又说:

「他们端坐在人偶陈列梯台(注16)的最上层,睥睨地望着我,真的很威风。我小时候很怕哦,不过我姑姑出嫁后就被别人要走了。」

她喝了几口茶又接着说:

「最近好像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

「跟婆家处不来吧。」

「哎唷,不是我姑姑啦,是人偶啦。」

「我知道啦,跟你开开玩笑嘛。」

「详情不大清楚,不过好像回来了。」

蓉子喜欢纪久如此的感受性。玛格丽特却皱眉嘟哝:「与希子太不合逻辑了。」蓉子打圆场似地说:

「我比较意外的是:与希子竟然也有人偶。玛格丽特是从来不玩人偶的那类人呢。」

「没错。」玛格丽特轮番望着纪久和与希子,同时点点头。与希子说:

「这是你身上特有的吗?还是海的那一边不流行玩人偶呢?」

「是我身上特有的————这里蓉子强调我这说法很怪————女孩子们都玩人偶的。」

「那你为什么不玩呢?」

「嗯……总觉得,没那么多空闲……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要学呀……」

「我想我能够了解。」

与希子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你有人偶吧?」

「有啊,也有人买回来当土产送我呀……不过最后总是不知收到哪儿去了。」

玛格丽特缩了下脖子。纪久稍微调正坐姿,盯着与希子和玛格丽特说:

「嗳,所以不管什么理由,现在大家都了解,对蓉子而言,莉卡小姐的存在就像家人一般重要。所以,既然莉卡小姐是管理人蓉子的家人,那我们就该如此看待她。而根据蓉子的话,莉卡小姐目前失去意识,换言之目前处于并非植物人,而是植物人偶的状态。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例子————当然我指的是人类就是了————一直不放弃地持续跟植物人状态的对方说话,最后终于恢复意识。因此,只要不放弃,继续关心她,说不定……」

蓉子听了有点热泪盈眶。看她这样子,大家一时都安静无语、默不作声。纪久又继续说:

「所以,蓉子,请你还是让莉卡小姐一直待在这里,依旧继续和她说话,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怪。」

与希子也点头表示赞同。玛格丽特说:

「我不能说我不觉得怪。我想,我还是会觉得有点怪。不过,只要蓉子不介意就好。」

「介意什么?」

「介意我是个无论如何都无法了解这种事情的人。」

蓉子直视着玛格丽特,点点头说:

「这很像玛格丽特的作风。那能不能也请你接受,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呢?接受我明明长到这么大了,还认真地相信人偶有生命。」

玛格丽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将左手摆在胸前打着转,说:

「……还是,有点纠结,不过我会尽力。」

蓉了微笑起来。或许纪久和与希子无法了解,蓉子却十分清楚,要玛格丽特接受这样的事情实在很困难。

「谢谢你。玛格丽特。」

「嗳,睡了没?」

与希子和纪久的房间只隔了一道纸门,而与希子的床又铺在纸门边,因此虽然已经躺下了,却还是想跟隔壁搭话。

「还没呀。」

纸门后面突然传出说话声,纪久吓了一跳却依旧回答了。她心想:这样对心脏不好。

「你觉得蓉子如何?」

「觉得她如何?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好人,也不会太聒噪。」

「不好意思哦,我老是聒噪个不停。」

「哎呀,别这么说嘛。」

「我想问的不是蓉子,应该说是莉卡小姐。你真的相信吗?你不觉得诡异吗?」

「……不知道耶。不过感觉得出来,对蓉子而言,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这我也感觉得出来。不过,你不觉得恐怖吗?」

纪久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嗯,我想:关于人偶,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是完全不关心的人,因为一点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人偶就像家具或风景的一部分,没什么特别的。第二种是超级有兴趣的;有兴趣过了头,甚至还自己动手做起人偶来了。第三种是超级厌恶的,就是那些说人偶好像有生命、觉得他们恐怖的人。第二种人和第三种人完全是两个极端,但其实在情感投射这点上倒是一样。」

「你是指蓉子和玛格丽特吧?」

「……我想也不是那么单纯。姑且撇开玛格丽特不谈,似乎也不能把蓉子轻易归到这三种的其中任何一种……」

自己从蓉子身上接收到的那种独特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一般人在交谈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彼此搜寻共通的感觉基底,再以此展开对话。有精神方面疾病的人就无法做到这点,因此,这种人周遭总是弥漫着不安定的氛围。

蓉子并未给人这种不安定的感觉。相反地,不论她在哪儿,都能和周围和谐相容,给对方安心感。

纪久如此概略说明之后,又说:

「所以我觉得,不能推说蓉子古怪就算了。」

「我可没说蓉子古怪哦,我说的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呀。你都没什么不舒服吗?」

纪久又沉吟了一会儿:

「目前还好。你呢?」

与希子听了,不知为何似乎也安下心来:

「我也是,就目前来说。」

「那今天晚上就聊到这里,睡吧,晚安。」

「晚安。」

早上,楼下传来有人做事的声音,虽不至于太吵,却不绝于耳,不知不觉竟变成乐队的声音,在与希子的梦中出入穿梭。

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旋转木马绕着正中间的某样东西转个不停,梦里回过神来,发现其实它正呈螺旋状往上攀登:心里不禁纳闷它要到哪儿去。旋转木马随着乐队的演奏旋转着,转动的却是草原中心的那个东西。

乐队渐行渐远,与希子终于醒了,一时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啊,我搬家了呀。」清新而让人不知所以的怀念青草味夹杂在空气中漂荡着。

下楼到厨房一看,纪久也早已起床,坐在餐桌旁。纪久看到她便说:

「啊,早啊。」

「早。这什么味道?」

「蓉子今天早上去摘艾草。她说趁新鲜最重要,就立刻去熬汁了。现在在外面染生丝。」

「啊?艾草吗?难怪。」

正想说这味道包藏了无限的回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时,蓉子出现了。

「来得正好,刚刚告一段落。要不要一起吃早餐?快去洗脸吧。」

与希子依言先去洗脸,心里边想:要是起床时间就此固定下来,可就有点讨厌了。

莉卡小姐也上桌了。她坐在一张旧的儿童餐椅上。

「啊,你来了呀。咦?今天不是穿和服呀?」

莉卡小姐身上穿着鸭跖草(注17)花样的连身洋装。

「谁手制的吗?」

「嗯,我妈以前亲手给我们俩一人缝了一件一样的,不过当然,我的那件早就不能穿了。」

「人偶不会长大吧?」

与希子轻描淡写地低声说。

「不过蓉子可是长大了。」

这时玄关门喀啦喀啦地开了。玛格丽特走了进来,脖子上缠着毛巾,喘着气说:

「我回来了。」

「喔,你跑步回来了呀?」

「嗯,这是我的平常。」

这句话日文很怪。大家同时发现,但又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光想都觉得麻烦,干脆算了,反正意思懂就好。大家面面相觑,由对方表情的变化如实读出这种心思后觉得好笑,便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啊!饭喷出来了!」

「糟了!快把火关小!」

蓉子慌张地说,同时开火煮起味噌汤。

纪久看看锅里说:

「好用心喔,还用小鱼干熬汤底呢。」

「昨晚就预先熬起来了。因为还有祖母用剩的米、味噌和小鱼干。」

「那,汤里放什么料呢?」

「啊!」

完全忘了这回事。祖母在世时,总是把所有东西都备齐。大家不禁担忧地看着蓉子。

「没办法了。今天早上摘的艾草还剩下一点,就放那个吧。切细一点撒在上面,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艾草味噌汤散发着原野的味道。配菜只有祖母腌的梅子。真是简朴至极的早餐。莉卡小姐的碗里也盛上相同的食物。

然而大家都安静而满足地享用着。

「虽然我没见过蓉子的奶奶,不过她可真了不起,过世了还这么照顾孙女。」

与希子抓起一颗梅子有感而发。

收拾碗盘后,大家会去做各自的工作。蓉子也到庭院去继承未完成的工作。用水冲洗浸过染媒剂的丝,再晾到拉得高高的绳子上。心里突然想到与希子刚刚说的话,反刍起来。

祖母这实体已经消失,祖母的房子却依然没忘记她的气息,她的个性似乎因实体消失反而更显浓厚。

祖母的根本精神至今仍「孕育」着房子里的某种东西。草木也是,沉睡在人偶中的「气」也是。从未知的该处,正要编织出蓄势待发的萌芽力量。

那温暖而积极的力量似乎还充塞着整间屋子,因此蓉子心中完全没有失去祖母的实感。

纪久的老家在一个以贵族流放地而闻名的岛上,位于一处面海的高台。她在那里住到小学毕业,国中、高中虽不住在岛上,但现在上了大学,逢暑假还是会回去。岛上没有机场,所以必须转搭电车到港口,再坐上半天的船。现在已经改成高速艇,因此比以前方便多了。

一直到小学,父亲最小的妹妹都与他们同住。她是祖父母上了年纪之后才出生的,名义上虽是姑姑,却觉得她像姐姐一般。

那岛上的纺织相当出名,家家户户都有台织布机。年轻的姑姑总是坐在织布机前,喀啦喀啦地织着布。不知为何,纪久特别喜欢姑姑那台机器的节奏,较不喜欢母亲和祖母的,不论她织的是什么。

纪久家古时候是岛上的大户人家,不知第几代家长为了增加岛民的现金收入,设立了纺织公司。如今纪久的父亲即为该公司代表。父亲和祖父都是年轻时即离开岛上出外念大学,再从外面带着妻子返乡。因此,母亲和祖母织就布疋(注18)消遣时所演奏出来的声音,和岛上土生土长的人所演奏的,之间总有些微妙差异,声音中带着奇怪的甘甜。

姑姑在旧历女儿节那天嫁到岛上另一头村子里的老房子。公司生产的都是捻线绸(注19)一类的布,连一般简式礼服(注20)都不适合做,但当时为了准备姑姑结婚的装束,还特别订购金丝银丝来纺。这事纪久至今都还记忆鲜明。

与希子出身S市。那是个古老的城下町(注21),离此电车车程两小时。她和纪久同一所大学,即将升三年级。目前正热衷研究中近东游牧民族所织、名为「奇勒姆」(注22)的毛毯图案。

她的论文基本架构是:一个民族的传统造型与图案,即为该民族世界观形之于外的表现,就像曼陀罗。与希子希望透过该地织布的节奏感,去体会他们的世界观。

在西亚,实际以游牧为生的人当中,至今还有人使用平置于地面上的简单水平织机,但大多数人都已落地生根,接受业者委托以织布机工作。他们所使用的织布机纵向特别长,故称为垂直织机,就像坐在画布前作画一般织布。

「我喜欢这种方式。奇勒姆的喜欢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其实我真的一直都在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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