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1 / 2)

苏朔有点为难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没诚意,是有诚意得过了头。你也曾见过他两三面,以你的眼力,他是什么性子难道还看不出来?”

杨意怜轻轻地笑了笑道:“有个性才能对症下药啊。咱们有求于人,他若是无欲无求,倒叫人无从下手了。”

其实许先生的性子并不难猜。

许先生是个风流成性的人。

杨意怜容貌之盛,世所罕见,很少有人见了不发愣的,许先生这样的人哪能幸免?

初次见面,这位须发皆白,衣着整洁,精神抖擞,第一眼看上去卖相极佳的神仙人物,在杨意怜面前双目发直,言语轻佻的模样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活脱脱一位上了年纪的纨绔子弟。不仅苏朔觉得幻灭,就连向来沉稳,等闲不露声色的杨意怜,也没给他好脸色。

不过许先生浑不在意,美人含怒,照样是世间难得的美景。他大度地原谅了两个小辈,只是忍不住多留了他们几个时辰。

在百草谷住下之后,苏朔本着知己知彼的原则,常往南山上跑,虽然他很警惕地从不带杨意怜去,但许先生似乎也不讨厌他去,还经常邀他下次再来。苏朔便因此逐渐加深了对这位兴趣独特的老先生的了解。

作为一位无病无灾活过了一百岁的长寿老人,许先生活到七十岁时,就有预感自己可能要活得很长,为了避免被那些闻风而来求长寿仙丹的达官贵人所扰,便一个人抛下一帮徒弟,自己跑到南山上隐居,平时设下阵法,旁人等闲无法进入他隐居之处。

几十年过去,百草谷变得愈发繁荣,南山上却愈发冷清,随着许先生当年所收的最后一名亲传弟子也先他一步撒手西去,谷内就再也没有知道这位祖师爷还活着的人了。

偏偏这许先生虽然上了年纪之后开始修生养性,但年轻时却是个极风流的人物,不仅专擅医道,又通晓琴棋书画、百家杂学,而且酒色财气一样不落,平生惯爱眠花宿柳,荤素不忌,男女皆收,在风月场上可谓无往不利,极受追捧。结果隐居之后,清静是清静了,却是寂寞得很。

在他看来,无论是十岁,二十岁,还是一百二十岁,爱美之心不会随时间消磨,反而会逐渐升华,成为一种无关肉、欲,通明清静,陶冶身心,延年益寿的高尚情操。并且他坚持自己能活到一百多岁就是因为这一点。

所以当年他给了苏朔一粒龟息丹,其实并非毫无条件。他的条件就是要苏朔卖“身”还债,留在山上拜他为师,传承他毕生所学,免得等他大限将至,一身才学却无人可托,只能随他入土,那岂非暴殄天物?

至于为什么不索性把杨意怜留下来做徒弟?许老先生正气凛然地表示,如杨意怜这样的美人,能常伴左右当然好,但若说谁能做他的徒弟,那还必须是苏朔。爱美归爱美,却不能为了爱好而误了正业。他之所以考察了这么久才选中了苏朔,是因为他觉得苏朔实在很像年轻时的自己。

而苏朔唯有一脸冷漠:不,我们不像。

许先生并不想听他的意见,兀自说得天花乱坠,满脸的悲愤交加,把自己吹得仿佛明珠蒙尘,要是苏朔不学,他满腹才华必成绝唱。当时苏朔就觉得有点不对——要真像您老人家说的那么好,那百草谷上上下下这么多徒子徒孙,就找不到一个顺眼的?何必蹉跎到一百岁再来临时抱佛脚?

许先生很是不屑地回答说,这天下多的是榆木脑袋,所以只能专精一道,结果越学越小,学得越多,反离这世间真意越远,终不能超然物外,明鉴真我。医术普济世人,传给谁都无妨,但他毕生所学却不能所托非人,所以秉持着宁缺毋滥的原则,一定要找一个聪明人。

很不想做这个“聪明人”的苏朔思虑再三,迫于当时的处境,也的确没什么更好的选择。拜师学艺,看上去总比和印无双正面对抗要好得多。

等真的拜师以后……

苏朔终于知道这便宜师父的“满腹才华”为什么到一百岁都找不到传人了。

许先生没有说谎,他本人的确是才华横溢,学贯百家,对苏朔也是倾力相授,毫不藏私,但他教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了,若非苏朔修习冥想法多年,早就可以过目不忘,恐怕很难承受他这种大水漫灌式的严酷教学。然而,最让苏朔受不了的不是他的严厉,而是他总喜欢在课程里夹带私货。

有些东西苏朔是很愿意学的,比如医术药理,琴棋书画,再比如天文地理,阴阳术数,不管认不认同,有没有用,反正听来参考研究一下也能有所裨益。可有些东西苏朔却是不怎么感兴趣,尤其是许先生最擅长的风花雪月。

许先生两眼一瞪:说好了传承毕生所学,怎能连“家传绝学”都不学?若苏朔敢在这上头挑三拣四,就别怪他老人家翻脸无情。阵法一改,信鸽都飞不出去,看你小子怎么下山私会小情人儿。

想起自己为了下山而被迫签下的不平等条约,苏朔恨恨地咬了咬牙,重新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你若给他好脸色看,他的心思就更活泛了。心思一活,他的花样儿可就太多了,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杨意怜忍俊不禁道:“当年你也是这么说自己的。这么看来,你的性子的确同他很像。”

苏朔呆了呆,瞬间炸毛道:“我和他才不像!”

杨意怜反问道:“不像么?你说不像,无非是觉得自己和他志趣不同,但这世上真正清楚自己志趣何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本来就如凤毛麟角。人贵有自知,然后知取舍。说来容易,可真能做到‘取舍有道’的,这世间又有多少?许先生想要的,不过是个清醒人罢了。”

“可是……”苏朔神色复杂,坐在那里“可是”了半天,终于不太情愿地说:“小意儿,你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他要真像自己吹的那么超然物外,就不会总是强人所难了。”

杨意怜依然淡定,若有所思道:“强人所难?许先生做事,多少还是有些讲究的,算不上强人所难吧。”他话音刚落,却见苏朔颇有些“你不懂”的一言难尽的样子,面上便多了点不解:“……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气成这样?”

既然话赶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接下来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苏朔毫不迟疑地把许某人的老底儿给抖落了出来:“……他逼我跟他学喝酒赌博,还要学画春/宫!”

杨意怜闻言一愣。

是的,许先生最重视的课程,就是画春/宫,美其名曰——深究天理,精研人伦。

山中清寂,从前他还没收苏朔当徒弟的时候,闲了没事儿就爱画春/宫图聊以自娱,时间长了竟集成厚厚一册,索性题名“玉容春深”,闲时每每翻阅,深觉得意,有了徒弟之后便开始向徒弟疯狂安利,并声称自己“一世风流,尽付此书”。

在许先生的设想当中,不论是谁有幸得见自己这本平生得意之作,都肯定是如获至宝,手不释卷,读得如饥似渴,如痴如醉才对。

然而自己千挑万选才选中的小徒弟竟然只看了两页就合上了书册,一脸难过地表示自己虽然十分感动于师父的好意,奈何本人毫无美学天赋……

……总之就是咸得好比一条胸无大志的咸鱼。

许先生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挑错了徒弟。

没想自己都一百多岁高龄了,竟然还要怀才不遇,许先生思来想去,不由越想越怒,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又多添了一门必做的功课,那就是强逼徒弟一页一页地临摹他的“春深”图,临完了又要着色,再渲染种种背景,画面务要布局得当,人物要柔婉细腻,花鸟要色彩绚烂,楼阁要工细富丽,留白要意味深长,稍有不如意便要重来,一直画到师父满意为止。

苏朔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摔了多少次笔。

这老头老了还要做妖,你自己云淡风轻了也就算了,徒弟我可是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一枚,对象还远在千里之外,一个人孤枕难眠地被困在这南山上,还特么每天都要心平气和地陪你欣赏艺术!

简直毫无人性!

等到一整本厚厚的春深图都临完,苏朔也早已经修炼至超凡脱俗,清心寡欲的境界了。呵呵,艺术嘛,画来画去,整日不就是计较些楼阁、花草、装饰、留白,还有人物,人物,和人物?

就这么补了两年的课,苏朔终于上交了最后一张作业。

但他没有想到这还不是许先生的极限,这老头的险恶用心绝不仅止于此。

在最后一次交作业的那堂课上,许先生忽然开始语重心长地讲解(吹嘘)春深图的意义,并大言不惭地表示,这些画的灵感其实都来源于他过去的风流韵事,而且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说到这里,他顺势又追忆了一下似水年华,顺便感慨了一下自己经验之丰富,最后友情建议苏朔学以致用,也把真实经历付诸画笔,师父也好指点一二。

“……”

苏朔一口气没喘上来,当即眼前一黑,胸口不由卷起万丈怒火,差点暴起伤人,要不是老头儿躲得快,他当晚就准备叛出师门,杀师证道。

——我特么就知道,你个老东西对我家小意儿贼心不死!!!

师徒二人当场决裂,因为苏朔气得太狠,最后以许先生服软收场。

不过他就算服软也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算了,你还是不理解为师的理念,勘不破这色空空色,皆为学问的道理,既如此,为师也不勉强你。不过,你可不要污蔑为师的良苦用心啊,为师真不知道你和杨小友……”

一面说,一面难掩深深的羡慕之色。

“为师虽自诩尽揽天下风流,可杨小友的人物品貌,却也是生平之仅见。也好,也罢……纵有弱水三千,怎敌琼花一现?为师苦熬一世,也没能等到个成双人。徒儿啊,你志向虽与为师不同,可也不算丢了为师的脸面……以后这些,你不愿意学便不学罢,只是为师呕心沥血所画的这册春深图,你一定要替为师传给下一代弟子,否则这门绝技怕是要失传了。”

说到绝技失传,许先生不由心疼得眼眶微湿。

“唉……可惜了,真想再活久一点啊……”

叹罢,竟悲从中来,一时泪洒襟袖,哽咽难言。

“不必思量今古,俯仰人事皆非。谁人似我,白首忘机……

待百年,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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