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寒风凛冽，可雕梁画栋，灯火辉煌的季家宅邸之中，家主季玉成与夫人苏和月却无法再安心地呆在被银霜炭烤的暖烘烘的屋子里了。
很显然，他们得到了一个令他们再也坐不住的消息。
于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空中甚至开始飘起一点细雪，季玉成夫妇却毫不犹豫地牵了两匹快马，跟着赶来报信的杜蘅悄无声息地出了府，几乎没有惊动多少府里的下人。
他们必须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前往百草谷亲眼确认杜蘅所说的事情。
虽然去了也只能看上一眼而已，虽然第二天一早再去也来得及，可是，冒雪赶路的三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若不能亲眼确认美梦成真，他们今夜恐怕没有一个人能睡得着。
在今夜之前，那真的只是一个几乎没可能实现的美梦而已。
而苏和月是个不肯认命的人。
当年她千里迢迢地嫁到大名府来，娘家远在江东，鞭长莫及，季家势大，家族关系盘根错节，她举目无亲，孤身一人，也从未想过放弃，硬是自己一点一点地打开了局面，成为名副其实的季家主母。
有的人，外表愈是柔弱，内心便愈是刚强，愈是知道没有希望，便愈是不肯放弃，非要争上一争。苏和月就是这样一个人。
虽然从来没有认命过，但苏和月也不得不承认，天意高渺，命运弄人，又岂是区区凡人可以轻易撼动？她一生要强，唯一的柔软之处，就是这个聪明可爱，却偏偏命途多舛的儿子。
与天挣命，实在是一件沉重到无法言喻的事情。
沉重到不该落在一个六岁孩子稚嫩的肩上。
“娘亲！”
写完了大字抬头一看，师父和小舅舅都不知去哪儿了，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炕桌边上玩手指的季景行忽然听见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扭头一瞧，竟然发现当先掀了帘子进来的，却是一个熟悉又温暖的窈窕身影。
因为长年呆在百草谷难以外出，他不像其他六岁孩子那样可以在母亲身边生活。但孩子天生依恋母亲，他也极其珍惜每一次与母亲相处的机会。
他高兴地一咕噜滚下炕，趿了鞋子就跑了过来，一下子扑进苏和月怀里：“娘亲，您怎么来了？”
苏和月忙把他抱了起来，赶了几步又放在榻上，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怜惜和疼爱：“娘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可凉了，别把我的景哥儿给冻着了。”
一面说，一面细细地捂着手，等到差不多暖了些，这才迫不及待地去摸季景行的腕脉。她也修习过内功，虽然只是粗通，但摸个脉查看一下身体状况还是没问题的。
季景行虽然不解，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坐在那里开心地看着自己的娘亲，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过了一会儿，安顿完马匹的杜蘅与季玉成才跟了进来。
季玉成身量高大，玉面美髯，气质温和清朗，看着全然不像个中年富商，反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年轻人。他快步走了进来，因对武学和医道都是一窍不通，只好强忍迫切，面带隐忧地等在一边。
季景行更加高兴了，转过头来喊了一声：“爹爹！”
季玉成向来不在自家乖巧懂事的儿子面前端什么严父架子，摸了摸儿子的头发，一时心绪起伏，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如往常一般温和地问道：“景哥儿，今天又写了这么多大字啊？”
季景行认真地回答他：“爹爹，今天写得不多，因为这些日子要跟着小舅舅学剑术，师父就不让我写那么多了。”
听到这里，杜蘅这个更像严父的师父倒是开口问了：“你小舅舅呢？怎么还没回来？”
季景行眨了眨眼，刚准备回话，眼尖正巧看见门帘又是一掀，两个熟悉的修长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嘴里的话马上变成了神采奕奕的招呼声：“小舅舅！杨舅舅！”
刚进门的少年笑眯眯地逗他：“看来是字写完了？不然哪儿有工夫搭理我？”
小小的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季景行依偎到母亲怀里，藏起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只有在父母面前，他的样子才会提醒别人，他也仅有六岁而已。
虽然他总是一副稳重的小大人模样，跟着师父过着清冷寂寞的生活，可终究也是个孩子，也不自觉地喜欢热闹。如今他最喜欢的，最亲近的人们全都围绕在他的身边，于他而言简直比过年还要高兴。
所以苏朔一进屋，便闻到一阵暖洋洋，甜丝丝的桂花香气。
不必说，季景行这小甜心又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吧，而且一定是顶顶高兴的事儿，以至于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我很好吃，快来吃我”的信号。
尽管屋里还弥漫着其他人各异的情绪，酸甜苦咸皆备，可都在季景行味道的调和之下，异常和谐地融在了一处，尝起来像一锅热腾腾的桂花粥。
苏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油然而生出满身寒意尽去的错觉。
这时，苏和月也已经摸完了脉，神色正在不可置信和欣喜若狂中闪烁不定，猛地听见身后的动静，忙回过头去看，一眼便瞧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俊秀面孔。
从她离家至今，已有整整八年了。
这八年间，除了大哥和三弟来见过她两三面，确认她在夫家依旧安好之外，她再未见过其他的家里人。
父母的面容在记忆中依旧严厉又慈和，而最小的弟弟的样子，早已随着时光渐渐模糊在过去的岁月里，再怎么回忆也看不清细节了。
而眼前这俊秀挺拔，风华正茂的少年，也早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那少年细心地脱下带着寒意的外套，接过杜蘅递来的手炉暖了暖手，又把手炉转递给身后的人，才几步走到炕边来。
季景行面带腼腆地朝他伸出手来，很快被他笑着握在手里。
苏和月的目光中情绪翻涌，张了张唇，却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去温柔凌厉的江湖女侠，如今说一不二的季家主母，一时间竟然望着自己的弟弟呐呐无言，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
少年侧过脸来回视她的眼睛，也是莫名动容，细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开口道：“多年未见，二姐风华更胜往昔。”他说到一半，目光中浮起一丝复杂的温柔，“……只是却比我记忆中瘦了许多。一别经年，二姐过得可好？”
过得可好？
苏和月美丽的丹凤眼中倏忽闪过了一丝水光。
不是没有人问过她这句话。
大哥、三弟也曾这么问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