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手(1 / 2)

江南的冬天阴冷入骨,人们纷纷急着吃完这一天的最后一顿饭,早早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休息。

这一日天刚擦黑,苏府前院的书房里却破天荒点起明亮的灯火,把窗页晕染得一片橙黄。院子里洒扫的下人们都知道,苏老爷平日最重养生,天色一黑就不肯再用眼,因此年过四十依旧目如鹰隼,锐利过人。可说也奇怪,这一日苏老爷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竟在书房里拖到了掌灯时分还没走。

苏夫人本在后院等着老爷回来一同用饭,谁知久等不至,便不顾身边人阻拦,带了两个侍女风风火火地跑到前院找人。

她刚一推开书房门,便一眼瞧见老爷正对着灯,盯着一页写满字的纸细细地瞧,发现她进来之后,还下意识地把纸一叠藏进了袖子里,动作快得好像练过千百遍。

苏夫人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冷笑来。

苏秉德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纯属欲盖弥彰,老脸一红,问道:“这大冷的天,夫人来这院里干什么?”

苏夫人却不答反笑:“藏呀,你倒是接着藏呀。”

苏秉德久经考验,又怎么会被这点冷嘲热讽吓退,面上毫不变色道:“我藏什么?儿子的家信我有什么可藏的?你来得正巧,我方才正打算收了东西回去吃饭呢。”

苏夫人听他面不改色地胡扯,不由气得笑了:“那信你这一天都看了多少遍了?还看?你这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还是嫌儿子字迹太草看不清?要不要我着人给你用大字誊一遍裱起来再看啊?”

苏秉德皱眉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怪话?当初儿子找不到的时候,你嫌我不够关心,现在儿子自己寄了信回来,我多看两眼你又嫌我墨迹,合着哪头都是你有理了?”

苏夫人听了他还不紧不慢,不由横眉立目怒道:“怎么你还觉得你有理了?现在是看信的时候吗?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派人去开封府,把我的初一给我接回来!他还那么小,什么盘缠都没带,这天又越来越冷,他身边又没人照顾,竟从江东北上一路流落到了东京!我可怜的初一啊……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说着说着,由怒转哀,更忍不住捏着手帕拭泪。

苏秉德听着摇了摇头道:“你这话怎么说的?不是说好了让朔儿外出游历吗?他能一人一剑地闯东京,如今平安无事,这是好事,也是他的本事!怎么到你口中就变成流落江湖了呢?”

苏夫人却心中大恸,垂泪道:“怎的不是流落江湖?我们家的孩子,哪一个不是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何曾受过一丁点儿委屈?就是擦破一点皮我都要心疼好几天呢,更何况是那路上的风刀霜剑?你自己说说,就算是要游历,咱们家老大和老三,出门都有家里的护卫照应着,带足了一路的盘缠,到了地方还有人招待周全,有哪个十五岁就自己不声不响跑到东京去的?如今世道这么乱,别说孩子了,就连我都不知该怎么办呢!”

苏秉德听着听着,却颇有些得意地摸了摸胡子,面上竟露出一点笑容来:“夫人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呢。”顿了顿,喊了身边侍墨的管事道:“剑青,你给夫人说说,今日送信的人都是怎么说的。”

那一言不发立在一旁的管事应了声是,口齿清晰地说道:“回夫人,今日上门送信的乃是擎威镖局的赵镖头。一月前他们押镖北上,不慎叫贼人盯上,走了贵重的镖物,险些损失惨重,是咱们家四少爷仗义相助,替他们把东西追了回来,还一路护送他们入了开封府。所以他们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门道谢,不仅把少爷的家信给咱们送来了,还特地拉了一车礼物来呢!”

苏秉德拈着短须,听得眯起了眼,难得笑得开怀:“这盯上他们的贼,我倒是有所耳闻。此人名叫司空有,在江湖上有个诨号叫妙手空空,是个有名的江洋大盗,专在河南道上截人镖物。这恶贼为害一方,却滑不留手,六扇门一年前就放出话来,愿出千两白银换他项上人头。多少人想抓了他换赏银,谁知一年过去,此人依旧逍遥法外,想不到最后落到朔儿手里。”

旁边的管事能在书房伺候,自然是极有眼色,此时看出老爷心中得意,便不动声色地捧了一句:“四少爷年纪轻轻,却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替地方铲除一害,实乃年少有为。这初出茅庐便一鸣惊人的架势,老奴瞧着,竟有几分老爷当年的风范!”

他这不动声色的马屁技术,是百草谷弟子拍马也赶不上的,短短两句话便搔中了自家老爷的痒处,说得苏秉德再也端不住架子,仰头一阵开怀大笑,笑完了还要志得意满地自谦:“什么一鸣惊人,定是这小子在外头玩野了心,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笑一阵,又拈须沉吟一阵,他还是忍不住微微点头道,“不过,当初他铲平了玉罗山寨,我还道他有几分侥幸,如今又抓住妙手空空,看来还是花了些心思的。嗯,有胆气,亦有谋略,我看,这小子在外头可以立得住了,夫人大可不必担心他。趁着年纪轻,胆子大,多在外闯一闯也没什么不好嘛。”

管事又道:“铲除了占山草寇,又生擒了江洋大盗,还未及弱冠,就在这江东、河南一带闯下偌大的声名,虽说是自家孩子,老爷却也不必太过自谦了!”

苏秉德倚在太师椅上,摆了摆手道:“你也别夸得太过了,我心里有数。他年纪太小,声名太盛,不是好事。我看,他擒了那妙手空空,倒不是为了什么虚名。”说到这里,脸上忍不住露出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来,“……只怕是冲着那千两白银的悬赏去的。我听人回报,说这小子走的时候除了一把龙泉宝剑,一点盘缠没带……呵呵,总有他缺钱花的时候。”

苏秉德说到这里,轻笑声中不由带上一点掩饰不住的纵容和慈爱。

他对自家孩子要求严格,向来不苟言笑,而这种不经意间的纵容慈爱,就显得极为罕见。

苏夫人见了,也微微一愣,神色间竟莫名浮起一点感慨,一时也顾不上心疼儿子没钱花了。

苏老爷见她毫无反应只怔怔出神,反而奇道:“夫人?”

苏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跌足叹道:“老爷,这么重要的事情,您怎不早和我说?怪不得今日赵镖头的太太上门,还带着她娘家的小侄女儿,拉着我家长里短,拐着弯儿打听咱家初一定亲了没有……看那样子,竟是想和咱们家结亲哪。我早上还纳闷儿呢,自她娘家兄弟考中武举进了六扇门当差,她就一向眼高于顶,怎么会突然……”

想到这里,苏夫人不由得抓心挠肝地起来:“早上我也是一头雾水,都没看清小姑娘长什么样。不过我仔细一回想,倒是个齐整秀气的模样儿,据说从小就学诗书女红呢。只是好像不爱说话,若是配我家初一,就怕她压不住……”

苏夫人顿时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

——

北方的冬天与南方大不相同,寒风像刀子似的能割开露在外头的每一寸皮肤,风里一丝湿意都没有,直把人吹得脸颊绷紧,喘不过气,恨不得窝在屋里十天半个月不出门。

年轻有为的苏家四少爷却并不知道自家娘亲已经开始操心他的婚事。

少年正抱着自己的心上人,别说是寒风割面了,就算是割头,他也一刻都不愿意松手。

而杨意怜也任由他抱着,平素挺拔坚韧的身体倚在他怀里,慢慢地放松下来。

苏朔低声问他:“冷不冷?”

杨意怜一语不发地靠在他肩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乌发蹭到苏朔颊边,柔软光滑犹如锦缎。

苏朔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冰冰凉的,只好心疼地骂他:“瞎说。”

杨意怜低声地笑了:“你要是不冷,那我也不冷。”

苏朔抿着唇犹豫了半天,才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握着他的肩膀推开一点,忧心忡忡地说:“别以为现在身体好就没事了,我听人说,年轻时吹多了风,老了会头疼的。”

杨意怜怔了怔,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面上露出一丝微微的迷惘,有那么一小会儿看着像个找不到路的小孩子。

然后他很快地垂下眼睫道:“是吗?我还没想过那么远。”

苏朔看着他的样子,蓦地涌上一丝心酸来。

是没想过吗?

又骗人。

明明是不敢想。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没关系,以后我多替你想想就好了。”

杨意怜望着他的笑容,没过多久便如被灼伤一般避开了眼,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干瘪的心脏忽然被什么东西浸透了,渐渐饱满得微微鼓胀起来,又有什么东西快要从里面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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