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1 / 2)

天色渐暗,屋内油灯的光芒却稳定而明亮。

看着小外甥坐得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描着大字,心无旁骛的认真模样,苏朔知道自己无法离开百草谷了。

事实上,如果他选择要为季景行治病,就势必要留在百草谷不短的时间,在这期间,他也不可能再避开苏家的耳目。

杨意怜若是选择同他一起留下,两个人的关系又越来越好,那印无双恐怕很快就要按捺不住,使出一招釜底抽薪,把自家儿子的底细全抖落给苏家了……

百草谷中虽然气氛很好,呆着令人身心舒畅,可毕竟不是什么清静之地,这么多人来来往往,要混一两个人进来使坏那可不要太容易。

这种发展越想越不靠谱,让人只觉得未来千疮百孔,四面漏风,印无双随便伸一个指头都能把苏朔碾死。

这种时候,苏朔决定去看一眼杨意怜。

他必须呆在杨意怜身边,才能问一问自己的决心。

究竟是继续沿着这条路往下走,还是及时收手,带着小外甥其乐融融,优哉游哉地过一辈子?

想到这里,苏朔便一刻也等不下去,对着杜蘅胡扯道:“杜大哥,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恐怕不能陪你去找姐姐了。”

杜蘅不解地问:“有什么事情比现在这件事更着急?”

苏朔摸了摸小外甥的脑袋,利落地站了起来,几步之间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嘴里敷衍道:“总之,我见姐姐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等我办完了这件事,再来等杜大哥的好消息!”

杜蘅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

天色一暗,寒风愈发凛冽,谷内来往的人也渐渐少了一些,只有些默默开始在游廊和主道上点灯的弟子。

百草谷内的灯光依次地亮了起来,只是灯烛光芒昏暗摇曳,往往只能照亮周围方寸之地,却无法延伸太远。

杨意怜借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走出朱砂的药庐。

朱砂正倚在门口目送着他。

那位在外人看来性情古怪的女神医提灯而立,一头长发在脑后盘了个简单的圆髻,身上几层裹着厚厚的麻衣,袖口长年沾染着一点乌黑发紫的药渍,显得有些臃肿和不修边幅。她的长相其实颇为清秀,虽然上了一点年纪,却并未染上半点风霜,只是神色总有些阴沉易怒,叫年轻弟子们看了便有些害怕。

杨意怜转过身来,笑了笑道:“朱砂姐,不必送了。”

朱砂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把手上的提灯递给他:“多看着点路。”

若是让旁的弟子见了他俩相处时随意又宁静,甚至带着点温馨的氛围,恐怕又要大惊小怪一番了。

杨意怜接过提灯,抿着唇笑了,轻声道:“没关系。”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蓦地柔和下来。

女神医看着他的表情,却忽然皱起眉头,想了想,面上竟露出不耐之色,冷冰冰赶客:“快走。”

杨意怜微微一怔。

这要是换了别人,恐怕要不知所措起来,也不知道哪里又惹了这女魔头的晦气。

这也是朱砂这人不好相处的地方。

她不善言辞,也不耐烦和人沟通,要是遇见什么不顺眼的地方,要么就直言斥骂,把人骂得说不出话来,要么就连骂都懒得骂,毫不留情地把人赶走,眼不见为净。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忍让二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一定要表现在脸上。

杨意怜的经历与常人不同,因此和她相处,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十分轻松舒适。

同样被人叫做“女魔头”,印无双就不是这样。

印无双的年纪其实和朱砂相似,可能比朱砂还要小一点。印无双虽然经历了爱人背叛,自称心如死灰,可是年纪越大,就越是喜好奢华享乐,好像多放纵一天,就能把年轻时失去的全都补回来一般。受她的作风影响,魔教上下不少人在各地大肆搜刮钱财,购置奇珍异宝,掳掠长相俊俏的年轻男女供她寻欢作乐。像玉罗山的寨子里发生的那些事,印无双的身边每天都在发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浓妆艳抹,甜言蜜语,华服美人,珍馐美酒,杨意怜其实已经有些麻木了。

与此相对,朱砂却素面朝天得好像一张白纸。

朱砂也精研毒术,医毒双绝。

杨意怜见到朱砂的第一面时,她正在仔细地打理着一株异香扑鼻的飞燕紫藤。

杨意怜对这种花其实很了解,他还知道,若是仔细地养下去,这花就是配置某种解药的重要原料。

可是朱砂却不等燕尾般的花苞完全绽开,就用剪子把花枝剪掉了。

这株植物若是剪掉花苞,药性无法发挥出去,积累在花叶之中,很快会转为一种致命的毒草。

杨意怜有些惊讶,所以忍不住说了一句傻话:“我听说前辈最擅解毒……”

朱砂把花掐了,扔在盆栽的泥土里,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半晌,露出嘲讽的笑容来:“听谁说的?这世上哪有人最擅解毒?你长得倒挺聪明,没想到也是个傻子。”

杨意怜沉默了。

的确,这世上哪儿有人最擅解毒呢?

解药这东西,往往都是制毒的时候,附带配出来的罢了。

所以朱砂真正擅长的,应该是制毒,而不是什么解药。

只是她乃百草谷中人,人们听到百草谷的名声,便难免要在传言中美化她几分。

虽然开头被朱砂怼了一通痛快,杨意怜却依旧慢慢与她熟识起来。在制毒这门技艺上,杨意怜所展现出来的知识和技巧,尤其是独属西域,中原人闻所未闻的那些,也让朱砂无法下定决心真正把他赶走。

而且杨意怜这人平时也不爱说话,耐得住寂寞,做起事来专注又利落,并不十分叫朱砂讨厌。

日子久了,两人相处起来便有种奇异的和谐。

杨意怜把提灯微微抬高了一点,仔细地看了看朱砂的表情。

朱砂却很是不耐,抬手挡了挡灯光,推了推他的肩膀,现出怒容道:“你还不走?非让我抽柴火打你是不是?”

杨意怜虽然看上去身体单薄,其实站在那里稳如泰山,朱砂又怎么可能推得动他?他笑着让了一下,才道:“你又为了莫名其妙的小事生气啦?”

——语气不仅温柔,竟然带着一点轻微的撒娇意味。

这要是让魔教的人看见,恐怕也要大惊失色,跌掉无数下巴。

杨意怜其实也是个不太容易接受别人的人,可他却非常迅速地接纳了朱砂,甚至主动展露善意——这可是连苏朔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

杨意怜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

或许是因为,朱砂与他的亲生母亲在某些地方如此相似,在另一些方面又截然相反,杨意怜在不知不觉中,便将朱砂看成了亲生母亲的另一面。比起印无双,他觉得朱砂更像他的母亲。

杨意怜放软了语气,就连朱砂这样冷硬的人也抵挡不住,不由得面色微缓,可想了想他话里的意思,又生气道:“我怎么莫名其妙了?天黑了,我就让你回去的时候多看看路,你刚才就笑成那个样子,难道不是又想起那个小子了?他又会过来接你是不是?”

朱砂气呼呼地说着“那个小子”,顿了顿,又不知道该骂些什么,只好说:“我不爱和你说这些了,反正你也不听。你走吧。”

因为杨意怜每次来朱砂这里,总是要呆一整天。因朱砂住得偏僻,往这边来的人少,大冬天的天黑得又很早,灯点的也不多,路还不好走,杨意怜一个人从朱砂的药庐走回住的客舍,总是要走到天色全黑,手脚冰凉。

反正他一个大男人,又自恃身强体健,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不过他这么走了一两次以后,朱砂口中的“那个小子”就常常会在天刚擦黑的时候过来朱砂这里,厚着脸皮蹭顿晚饭吃。朱砂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冷言冷语,你受不了就赶紧走,可没想到姓苏的小子也是个直脾气,总爱和她呛上一两句。朱砂是赶他也赶不走,骂也骂不过,这小子又成天一脸笑嘻嘻的没所谓的样子,每每把朱砂气得满屋乱转,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霉运,竟招来这么个克星。

这么几次过后,朱砂渐渐也看明白了,那个小子常常过来,并不专为了气她,其实却是为了接杨意怜回去。

有时候他还会带件奇丑无比的棉袍过来,让杨意怜穿上。当然,他自己穿的那件也是丑的不行。不过棉袍再丑,穿在少年人身上却总是显得很精神。他俩也并不在乎那点旁人竭力追求的少侠风范,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起提着灯回客舍去。

没办法,衣裳全是跟杜蘅借的,杜神医品味烂,苏朔可不背这个锅。

朱砂说的也没错,虽然她一提起那个小子就生气,可杨意怜果然是一点不听的。非但不听,他还笑得更厉害了,眉眼在朦胧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愈发潋滟动人。

“有什么可气的呀?”杨意怜道,“我还没说什么,你又知道了?”

朱砂别过脸道:“反正我不想说了。”

杨意怜道:“你别气他了,他就是嘴皮子厉害,下次他再顶嘴,我替你骂他。”

朱砂蓦地转回来,盯着他嘲讽道:“你替我骂他?你是替他敷衍我吧?你要是再这样,以后我也不让你来了。你们两个,来一次我打一次,不信你们就试试。”

杨意怜抿唇忍笑,微微弯起眼道:“好吧,朱砂姐,我不敢了。”

朱砂挥了挥手道:“快滚!”

这次杨意怜听话地转身了,刚走了没几步,又听见朱砂在后头有点迟疑地喊他:“哎,等会儿。”

杨意怜停下道:“什么事?”

朱砂心烦气躁地抬手抹了抹丝毫不乱的鬓角,犹豫了一下才道:“今天那个小子怎么来晚了?你要不再进屋等会儿他吧。”

杨意怜微微地笑了,提着灯立在风中的姿态美得有些不真实,宛若一幅浓淡相宜的墨画:“你怎么也同他一样操心了?我又不是小姑娘,走一走也不妨事。”

朱砂的回答是转过身走进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

时值深冬,寒风有些刺骨。相比起不习武的人,杨意怜穿得的确单薄了一点。

周身的灯火很是凋零,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都没遇见半个人影,直到拐上一条廊道,才远远地瞧见一星飘在风中的灯光。

虽然一个人走路也并不觉寂寞,夜路对于身怀轻功的人而言也不算什么,可杨意怜见了那星光亮,依旧不自觉地露出一点柔和的笑意。

那个提着灯笼的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一路咋咋呼呼地跑过来,还要护着灯笼里的烛火,看着一副毫不潇洒,也毫不在意自己潇不潇洒的样子。

在离杨意怜几步远的时候,抱着棉袍的少年停了下来。

他的脸颊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目光也如往常一样明亮,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一路扑到杨意怜的身上来。

杨意怜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

苏朔遗憾道:“你怎么不在屋里等我一会儿?”把棉袍递给他,又道,“都是和杜……杜大哥说事儿去了,一时就忘了。”

杨意怜接过来,却不急着穿上,反而问他:“杜大哥?”迈了几步与他并肩而行,又问,“说什么了?”

苏朔道:“哎呀,就是给我外甥治病的事嘛,杜神医高兴疯了,硬要我喊他杜大哥。”

杨意怜同他在长长的,昏暗的廊道里慢慢走着,口中笑道:“昨天你还怕他怪你年轻鲁莽,不知轻重呢。如今不是很好吗?”

苏朔却并不高兴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闷闷地道:“他去给我姐姐报信去了。”

杨意怜不明白他的担心:“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是给人治病,怎好瞒着父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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