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1 / 2)

江宁苏府。

时值深秋,天气渐凉,又恰逢阴雨连绵,寒意浸骨,惹得人心胸不畅。

今早内院用晨食时,苏家老爷和夫人又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起来,下人都默默退了出去,可院子里依旧能听见苏夫人嘤嘤的哭声。哭一阵,骂一阵,哭声凄凄切切,骂声却中气十足,这也是苏府特色了。

本来苏家世代习武,这家女眷剽悍一点儿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自从家里排行最小的少爷出门游历,却在两个月前失去了音讯之后,苏夫人四处托人找寻无果,这心里便越来越焦灼起来。近几日更是稍有不顺便要哭骂个半日,把上至苏老爷下至仆妇护卫都闹得不得安宁。

“这鬼天气一日凉过一日,怎么就不会看人脸色!我们家初一出门时我便想着,一定要包几件厚衣裳带上,老爷偏说不必!说什么先在家附近随便走走,过两三个月便可回家了,又说什么即便一时赶不回来,只要带够了盘缠,路上再置办新的冬衣也一样……如今已两月有余了,可怜我们家初一,才十五岁,如今还不知流落何处,身上的盘缠还够不够,吃的好不好,添了冬衣不曾……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身边又无人照应着,若是遇上歹人……天爷啊!老爷!您怎么还能吃得下饭!”

苏老爷只好尴尬地放下粥碗,听了半天,面上终于露出了不快之色:“那要怎的?你以为我不心急?这家里的下人撒出去大半,我也四处写信托人帮忙留意,能用上的人脉都用上了,就是为了找这小子!谁承想这样也找他不到!我看这小子就是故意的,在外头玩野了铁了心要躲着家里人。他这样胆大包天,还不都是你平时给惯的!你现在来哭骂有甚用?为今之计,也只能继续着人去找,难道找不到儿子,老子还要绝食明志不成?”

夫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听完更是怒道:“我怎么就惯了他了?我看是你一点不知道疼小儿子!咱们家老大是个有根骨的,你叫他五岁起便内外兼修,精研剑法,将来要接你的班做那一家之主,老三呢,脑子活泛,你便让他从小和家里农庄铺子的管事打交道,要他将来接手家里的产业,专心辅佐他大哥,就连二姐儿,咱也寻了门顶顶好的亲事,嫁进那富甲天下的季家。唯有这小儿子,高不成低不就,前途未卜,你也从小就不操心,也不管教,就知道一味打骂!你儿子多了不心疼是不是?那好,我替你多疼疼初一怎么了?我错哪儿了!”

苏老爷一腔不耐,听了苏夫人这一番剖白,渐渐的也就烟消云散了,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愧疚来——盖因夫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苏秉德前头二子一女,皆是悉心教养,望子成龙,三个子女眼看着都已成才,虽进取不足,无法再重现父亲的辉煌,但守成总是绰绰有余。奈何这小儿子出生太晚,苏秉德总觉得他有兄姊荫庇,即便没什么本事,未来也足以无忧了,再加上自己年纪也大了,身体精力都不如从前,便难免就有些放松对小儿子的管教。夫人又心疼他,从小宠爱有加,把孩子宠得太过调皮,苏秉德见了也没别的招,非打即骂。夫妻二人一个宠,一个打,硬生生把个天赋极高的孩子给养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究竟什么模样呢?苏秉德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门儿清。

平时有亲娘宠着,兄长罩着,下人捧着,纵然天赋高,十五岁了却依然是文不成,武不就,见识短不说,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若是一味胆大包天,自以为天下第一倒也罢了,但最令苏秉德失望的是,这小子可能是被他从小教训怕了,见了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只知道躲,要不就是害怕得囫囵话都说不出来。苏秉德看他这幅模样,心里才知道坏了,这孩子平时威风,一到关键时候却顶不住事,遇到点挫折就怯弱至此,简单来说,竟是个窝里横。将来出了家门,这种性子恐怕要坏事。

也正因如此,苏秉德决定放这个小儿子出门游历时,内心也是极其矛盾的。

一方面,他希望这小子能在江湖中历练一番,受些挫折,或者人就能变得更稳重谦逊一些;另一方面,他又很担心这儿子太过脆弱,不小心被挫折打垮,从此一蹶不振——这历练的分寸实在难以把握,几乎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所以当夫人张罗着要给儿子安排六个好手,搞了恁大的排场,苏秉德也没有阻止,他也担心啊。

结果,离开家门还不到半个月,这小子竟然——甩掉护卫逃跑了!

不同于夫人的忧心焦躁,苏秉德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只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这小子还有逃跑的胆量???

难道是自己看走眼了?这小子并不是生性怯弱,仅仅只是怕老爹而已?

要知道,能甩开自家护卫,跑的时候又没带走太多值钱的东西,在苏家全力找寻之下坚持这么久不露面……放在十五岁的少年身上,不论胆识亦或谋略,都已是不可小觑了。

难道出门一趟,竟然激发了这小子身上的天赋?

当然,还有一种更可怕的可能……这种可能苏秉德不愿意去想。

他是绝不肯相信,小儿子初入江湖才两月余,就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死掉了。

他苏秉德的儿子,怎么可能死得这么窝囊?他宁愿相信是儿子开窍了,早有预谋地逃走了,此时正躲在什么地方逍遥快活,顺便看他老爹的笑话呢。

——

苏老爷其实只猜对了一半。

早有预谋地逃走倒是真的,只不过,苏朔现在过得并不逍遥,也不快活,更不可能去看他老爹的笑话。

他正蹲在开封府外陈留县城的一条小路边上,郁闷地接受教育。

从江宁一带一路北上至开封,气候渐渐干燥起来,雨水倒不多,所以他还没有苏夫人想得那么惨,沦落到凄风冷雨的地步。不过旅途艰难是肯定的,既然要大江南北地游历,那肯定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毕竟又不是科技时代,出门还能坐个火车飞机什么的。

这一路,他们最开始纯用两条腿走了一段时间,杨意怜从小习武,内力深厚,倒没什么,可苏朔虽然剑法精湛,但这具少爷身体内力不太跟得上,估计是以往修炼内力的时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原因,反正走了还不到半个月,这具身体就一天比一天更疲惫,终于有一天撑不住了,他只好厚着脸皮提出要改坐船,走水路。

杨意怜也没说什么,爽快地同意了。

其实原因除了苏朔之外,还有一点很关键——他们还带着一个生病的小姑娘。

虽然这小姑娘平时也不怎么走路,一般都是骑在马上,由苏朔牵着走。马是从玉罗山的寨子里顺手牵走的,苏朔和杨意怜一人牵了一匹好马,可惜却没法一直快马加鞭地赶路,因为怕小姑娘身体受不住那个颠簸。

久而久之,这名叫徐小丫的小姑娘虽然不算什么沉重的负担,却也拖慢了行程。

是的,这姑娘就是山寨徐娘子那六岁的女儿。

那日在山寨救人的时候,小丫可能受了惊吓,竟然中途晕倒了。杨意怜精通医理(其实是擅毒,不过医毒本也不分家),便替小丫摸了摸脉,看了半天,竟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姑娘胎里就弱,又是早产,出生之后环境恶劣,吃的也跟不上,生病又没有良医良药,如今已是气血两亏,伤了根本,若不赶紧找个好大夫医治,恐怕活不过十岁便要夭折。

徐娘子听了便如晴天霹雳,虽明知不妥,却还是只能跪下来给他们磕头,求他们救人救到底,再救她女儿一命。

可是杨意怜虽然学医,但学的从来不是治病的手段,要是问他怎么不留痕迹地加重这个病,他倒是可以说上一天一夜不带重样儿的。无法,他也只好推说医术不精,无能为力。而且这病的确麻烦,一般的大夫恐怕看不了,必须得是名医,活下来的可能性才大些。

徐娘子痛哭不止,苏朔在边上想了没多久,就对她道,若她放心,可把女儿交给他,他此去正准备北上游历,北边大名府附近有个百草谷天下闻名,那里的神医妙药不缺,而且擅治小儿弱症。他便捎上小丫去百草谷求医也不妨碍,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那徐娘子听了,自然是大喜过望,感激不尽,毫不犹豫便将女儿托付给他。所以那天夜里回到酒馆,她也压根儿没和苏家的侍从透露自己女儿的事,免得泄露了苏朔接下来的行踪。

至于杨意怜,苏朔既然决定要带着小姑娘,便也不好强求他能与自己同行。不过,杨意怜本人其实对百草谷这处医者圣地也颇有兴趣,因此依旧选择了与苏朔一同北上。

可这北上之路,却总有些意料不到的波折。

什么路途艰险,野兽土匪,强盗贪官也就罢了,关键是小姑娘身体弱,受不得马背颠簸,本想着转水路能平稳一些,哪知上了船就晕,默默坚持了几天,反而生出一场急病来。两个少年终究是男人,又毫无照顾小女孩儿的经验,即使再怎么细心,遇到不便之处也只能面面相觑而已。在船上折腾了半天,又只好匆匆下船,在当地寻医问药,耽搁了大半个月,小丫的病才慢慢地有所好转。

以上都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问题是——没钱了。

生病最是花钱,小丫这一场急病,把苏朔手里从玉罗山土匪窝里带出来的一点金银也差不多耗尽了。

他们折腾了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折腾到了开封府,离大名府也不算远了,可就算这么一段不近不远的路程,照样是要花钱的。

苏朔蹲在树下,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听教训。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

杨意怜抱着剑站在一旁,声音平静,语气和缓地问他。

苏朔却一下子就听出杨意怜是真的生气了,整个人都不由往后缩了缩,小声争辩:“怎么是我大手大脚,看病抓药哪一样不花钱?东京物价贵嘛,那点金银顶什么用?当初在玉罗山上,搜出来的金银大部分都分给那些女子了,留给咱们的本来就没多少……说到底,还是那群土匪太大手大脚了,抢了钱就花,一年到头也存不了几个钱,太不要脸了,活该穷死他们!”

开封乃本朝都城,因此又被人称作东京。

杨意怜冷冷道:“你又想敷衍我是不是?后来咱们路上又拔了几个寨子,赃物加上官府的悬赏,你没拿钱吗?要是认真算下来得有多少?我也没说前阵子看病抓药那些钱你花的不对!只是昨天咱们才说好,既然徐姑娘的病已经痊愈,即便你浑身上下就剩下一两银子,只要接下来省吃俭用,也能混到大名府!你怎么跟我保证的?说什么一定把一文钱掰成两文花……我就奇怪了,事到如今了,我怎么还鬼迷心窍,信了你的花言巧语?”

蹲在地上的少年咬了咬唇,委屈道:“我自己是一文掰成两文花呀,你看我都多久没吃好饭了,我还在长身体呢!以后说不定就长不高了……我好想吃家里的松鼠鱼和水晶鸭啊,昨天我路过酒楼的时候都闻着味儿了,愣是忍着没进去!”

杨意怜沉默了一会儿,心知这小子又在卖惨装可怜以图蒙混过关,每次一到饭点就属他吃得最香了,那可真叫一个不挑食,谁都没他胃口好,现在又来装什么柔弱公子哥儿?

可是看着少年那因为旅途艰辛而彻底褪掉了婴儿肥,连下巴都尖了的小脸,杨意怜的心头依然被勾起些微的不忍。

不过很快,杨意怜便把那点不忍重新按了回去,面上依旧不露端倪:“那你又往外撒钱的时候怎不想想长高的事呢?”

苏朔睁大了眼睛道:“我看那家人实在可怜嘛!父母双亡,就剩下祖父母和五岁的孩子,马上就要入冬了,我要是不帮他们一把,他们就熬不到明年春天了……”

杨意怜微微蹙眉道:“救人也要量力而行。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怎么帮别人?就算不顾着自己,你也总要考虑考虑徐姑娘……”

苏朔见他似乎有些动摇,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马上抓住机会多说两句:“事有轻重缓急嘛,我堂堂七尺男儿,有手有脚的,到哪里挣不来钱?再说了……”少年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不要命地一把揽住了杨意怜的肩膀,没心没肺地说,“不是还有你嘛,我们家小意儿才不会见死不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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