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铜月看似淡定的外表下，隐藏着忐忑不安的心，如鼓点般的心跳怎么都停不下来。 “我做了一个梦，”她战战兢兢的开口：“梦中有一女子站在海棠树下，她受了很重很重的伤，不肯离开，她说，这一世活的太过匆忙，顾虑太多，也因任性妄为伤害了许多人。” 泯星的手臂缩了回去，他目光一闪，十分认真的看着她。 铜月紧张的盯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生怕说错一个字，他也会变得像慈凌神君那般厌恶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她说自己有一事未了，死前因伤的太重，没办法讲话，也没能来得及向一人道歉，她请我向那人传达一句话……” “够了！” 冷不丁的喝止让铜月握紧了手中的白玉药瓶。 只见泯星突然站起，转身朝屋外走去，刚打开房门，忽然闷哼一声，他手扶门框，似在强忍着什么。 莫非是因他十年前带伤为她调理经脉，所中的毒还没完全退去？ 坐在床边的铜月，一时不知自己是该躺下，还是该去扶他，凭她这条腿，能撑着自己站起来都算好的了，哪还能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于是她压着嗓门喊了声：“天尊？” 晚风携带数片海棠花瓣吹来，飘到泯星的肩上，他抬头望向屋外，目光落在极远处，就这样在门口站了许久，似乎在走神，又像是在发呆，有些落寞的背影让铜月挪不开视线。约么过了一刻钟，他才如往日那般慢悠悠的问道：“所以你梦中的那位女子，拜托你寻的人就是浦云对吗？” 铜月立即回他：“是的。” 又过了好一会，他开口吩咐道：“开剑大会结束后，你搬来泯星殿与我同住。” 铜月闻之精神一振，忙道：“不用了！我在这里住着挺好的，这里清静。” 泯星的侧脸在月色下忽明忽暗，他的嗓音淡淡的，仿若流星划过夜空，平静的理所当然：“在那里我才能更好的护着你。” “……” 屋内重归寂静，铜月抱膝而坐，内心五味陈杂。 两天后。 趁着开剑大会还没结束，路上无人，铜月背着小包袱离开海棠苑，一撅一拐的往泯星殿走去。在大路上行的好好的，突然绕进一条小路，接着左拐右拐的走进小巷深处，在前方拐角处迎面走来一人，铜月眼神向路边飘去，有意加快脚步准备侧身而过，那人却伸手将她拦住，笑问：“需要帮忙吗？” “不必。”她冷声回答。男人不依不饶，“你这是要去哪？我帮你带路。”他像是没听到铜月的拒绝，自顾自的向她的包袱伸出手。 “啪”的一声脆响，铜月用剑柄打开了他的手，肃容看向他：“仙长不去参加开剑大会何故在此逗留。” “那自然是我输了。” 铜月轻声叹道：“仙长不必蒙我，小仙见识虽浅，但也能认得出揽镜天尊座下弟子，开剑大会您是主动退出的，何来输赢。” 简昭脸上的纤眉一挑，保持着和蔼的笑容靠近，“原来你认得我啊，不用紧张，我是来道歉的，不会为难你。” 从海棠苑门口一直跟着她，还故意埋伏在此，将她拦在半路，可不只只是“为难”，甚至可以说是故意找茬。 铜月昂首用极快的语速扬声道：“就算您与南宫上仙鹣鲽情深，甚至为了她主动放弃开剑大会的参赛资格。但你与她总归不是一体，并不能代表她行事。再者，之前那场闹剧只是个误会，并不存在道歉一说，若非要细究，应是小仙向南宫上仙道歉才是，毕竟是我伤了她，导致她无法参赛。如若仙长没有其他事，天尊还在泯星殿等着小仙，就此告辞。”说罢往路边一靠，越过他往前还没走出几步。 简昭转身看着她言道：“我并非为南宫韶前来，是为了十年前的那件事。”铜月回头皮笑肉不笑的回他：“仙长又在说笑了，十年前小仙不过是个三岁孩童，还没开始记事，都不知晓缘由，道歉又从何而来。若仙长执意如此，也应向当年照顾我的人道歉才是。” 说完，她拖着伤腿急速离去。 简昭笑望着铜月远去，眼底充满了探究之意。走出小巷，铜月回头，幸而他没有死缠烂打的跟上来，否则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忍住不送他一掌，好让他和南宫韶做一对同甘共苦的恋人。 泯星殿门前。 迎接铜月的是紧闭的大门和数丈高的围墙，站在门口敲了敲，无人应答，她便坐在台阶上等着，门前的大道上连个人影都瞅不见，忽想起那晚她拒绝神君搬来住的理由，发出一声叹息。 这里可比海棠苑还要清静不少，至少海棠苑那里总有人路过，凭借高超的听力，她还能听到不少八卦。 如今就算竖起耳朵，集中起全部的精力，都听不到一丝人为的声响，才刚到这里，她就已经开始筹划如何逃跑。 铜月把玩着手上的石头，正盯着不远处大道上的仙鹤发呆，直到泯星神君的身影与仙鹤同时出现在视线中，顿时令她寒毛直竖。泯星缓步行来，不仅没有惊动到仙鹤，甚至于法力全开的铜月，在看到他之前都没能察觉到他的靠近。 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开剑大会的主场在远离这里的一座小岛上，从那边到这里最快也要一炷香的时间，她离开海棠苑到这里顶多半炷香。 就算是神明当场复活也不可能这么快回来，除非泯星神君根本没去离岛，如果他不在离岛，这会的时间又在何处？ 她扔掉手上的石头，起身笑问：“天尊怎么不在离岛看段仙长比武？” 泯星径直来到门前打开大门，淡淡道：“元稹一枝独秀，没什么好看的。” 铜月咧嘴尴尬一笑，竟对段元稹有如此信心，快走几步跟上他，试探道：“我有个问题。”泯星刻意放缓脚步等她，轻柔的回应：“本尊也有个疑问。” 她站定，看着泯星一脸认真：“天尊怎么没有拄着那只仙杖？”泯星也停下脚步，单手负在身后，无声的弯了唇角，轻声道：“一个连三岁的记忆都没有的人，怎会记得刚出生时的事情。” 听这声音似乎含着笑，虽看不到他是何表情，但铜月确信，他定是笑了的！她蹙眉有些恼火：“天尊既在现场为何不帮我？” “没有我，你不也能自己解决。” 就结果而论的确是这样，但他说的如此事不关己，让铜月无法接受。也不想想，是谁当年将她掳来，是谁让她陷入这样的境地，这座岛上的所有人都看她不顺眼，为难她，怀疑她，甚至想杀了她。 她赌着气，恨不得将这些年来的委屈一吐为快，握紧剑柄大声道：“那日！我差点被慈凌神君劈死，天尊也在的吧，我看到了，若是我碰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事……” “那日我来迟了，”泯星回头看来，定定的望着她，声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好话谁不会说，铜月嘴角一撇怼道：“天尊的意思是会护着我？” “是。” “我在魔界出生，是个妖物。” “我知道。” “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 “无妨。” 她的声音渐弱，“我拥有自出世以来到现在所有记忆，天尊不觉得奇怪？” “你若是个寻常人，就不会被我带到这里来了。” 铜月愣住，她的拳头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而泯星的回应一点点夯实了她内心的不安。 这是她与泯星神君的第四次见面，也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一个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还真真是奇怪的很。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也清楚这么做有多难。 泯星站在空旷的院子中央，身旁唯有一道暗影相伴，四周除了洁白的石头什么都没有，但在铜月眼中，他身后似有一抹赤红色的身影，这幅桀骜又不张扬的姿态已是许久不见，令人悉怀，同当年的至尊魔君一模一样。 他的面前是峭壁陡崖，脚下是万丈深渊，向前一步艰难万阻，向后退去万劫不复。 这条路铜月她已经走过，惨败而终，至少在这一世，她不希望再有那样的遗憾。 不能逃！不能让他一人面对，她的内心在怒吼。 但现如今的她，却还什么都做不到。 她款款向前，来到泯星的身旁，伸手拽住那灰袍，垂眸言道：“天尊，莫走的太快，等等，再等等。” 这次轮到泯星怔住，他的指尖一颤，低头看向她轻声问：“为何这么说？” 铜月抬头，清澈的眼眸中透着一丝担忧，“我会变得比在座所有的神君都厉害，到那时，由我来护着你，所以，请等等我。” 泯星不语，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浅浅一笑，继续往殿内走去。 或许他觉得这是她一时的妄言，但铜月却是无比认真。 泯星先是带铜月来到她的房间，然后指了指隔着半个走廊的门，说那边是段元稹的房间，询问过她的伤口后就不知去了何处。 铜月将手中的包袱扔在桌上，便有些迫不及待的闯入段元稹的房内，到处翻找。 这小子还挺会藏东西的，虽没能寻到浦云的册录但也另有收获，她抱着数十卷画卷在廊内来回奔波，总算将他书房内所有她的画像都搬完。将这些画全部封存在三个大木箱里，并贴上符纸，箱内也放了数十张同样的助燃符纸，这样她便可以随时销毁这些画像。 做完这些，天色已暗。 铜月给自己斟了杯茶，在屋内惬意的享受着微风拂面，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踏步声，接着一声“哎呀。”像是被门槛绊了一下。她轻笑一声，整理好袖口，看向门口正襟危坐，心中开始数数，待数到十时，段元稹的脑袋自门后探出，他看着铜月温和一笑，“我专门去海棠苑接你，没想到你已经过来了。” 他说着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枝海棠花枝递到铜月面前又道：“喏，我怕你想念那里的花，给你折的。”铜月不急着去接那花枝，怔怔的仰着头看着段元稹。 似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段元稹的眼神飘忽不定，局促的环顾了一圈，最后视线锁在屋内的三个大木箱上，眼底闪现一抹惊慌，指了指自己房间谨慎的问：“我的房间在那边，你不会……已经去过了吧？” 铜月敛眉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 段元稹一个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那画像？” “都被我放在那几个箱子里了，”铜月下巴一抬，在掌心凝聚出一团火焰看着段元稹，抬起另一只手轻声道：“册录。” “别别别，我拿给你，千万不要冲动行事。”段元稹立即冲出房门，又折返回来，将手中花枝放到桌子上，然后疾跑离去。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段元稹喘着粗气回来，手上拿着一本通体发黑的册子，在他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册录便被铜月夺了过去，她捧着书翻阅起来。 开篇几页无甚有用的信息，中间写了浦云在三界游历之事，待写到仙魔开战，留着数页空白，似乎在等日后填补，然而翻过这几页，只有草草几行结束。 “自冥河交界处现身，重伤，怀抱顽石，即送至翁上容处疗养。” 她在纸上反复抚摸着这句话，可以看出书写之人定是着急要去做什么，唯这页的字连笔很多，同前面工整的字迹有着鲜明的对比。 至少他还活着。 在她死后，他活着逃出魔界，被仙界的人发现，还被送去疗伤。铜月静默，目光似水，直勾勾盯着册录上的字，一旁的段元稹想说什么，见她这般，又将话语咽了下去。 不觉间，夜雨无声无息的下起来，越下越大，落在檐廊的顶上，发发出滴滴答答不规律的声响。 “翁上容的住所在人界，前段时间我去寻，但他老人家是个不安分的人，不会定点逗留很久，几次我都扑了个空，所以……” “谢谢你，段师兄。” 铜月将那册录放在胸口上，低声道谢，铜月第一次唤他师兄，却让他开心不起来，听着那像是被揉碎了一般的嗓音，段元稹伸手想拍一拍她的肩膀。 身后陡然响起泯星神君的声音：“翁上容近几日都会待在安禅泉，本尊已寄信过去写明了缘由，这个是介绍信，元稹，劳你再去一趟将这个物件交给她。”段元稹双手接过信和小匣子，望着神君那伟岸的背影，心中正感慨师尊竟也有如此细心温柔的一面。 这时泯星突然停下步伐，轻轻开口：“防止你们还抱有虚妄，就先讲清楚罢。” 雨声突然变大，淅淅沥沥的敲打着，一时落在近处，一会又坠向远方，余音不绝连绵响着，他的声音极淡好似要被湮没在雨声中，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利刃划过铜月的心口。 “浦云已经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