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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七日谈(1 / 2)

日曜日,晴。

下午。

这里是唐青鸾初下船时,跟随着参加第一次会议时的那间大宅。此时,两个人走在檐廊下,王红叶,以及玛尼伽·康答。

唐青鸾没看见王红叶现在的样子,王红叶穿着的还是早晨去教堂时的小袖,也还梳着发髻。可见如今情况紧急,她连衣服都没换就匆匆赶至。她走到一扇门,一间厢房前停下,望着纸板门。

“红叶小姐,您,准备好了吗?”玛尼伽·康答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询问。

“……嗯。”

王红叶回答,“找你之前,常帮办已经把情况大致对我说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谢和派来的人现在就在屋中,等候我的答复。”

“那么,您想好要说什么了?”

“还没有,我们先看看今天的来客要说什么吧。”她说着,伸手推门,“玛尼伽,和我一起进去。我现在需要你在我身边。”

“是。”

“好,走吧。”

她说着,门推开。屋内,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姿态傲慢,毫无礼数。那个男子形貌粗犷,衣衫敞开,胸膛上绣着两条墨龙文身。一个赌徒。

身边,还有一对刀,一长一短,打刀与胁差。

“红叶小姐。”那赌徒看见她,依然坐在原地,没站起来,随便地行礼,“在下花名文龙,是谢老手下的赌头。受谢老委派,前来拜访。”

“文干事,劳您久等了。”

她回话,语气平静,走入室内。玛尼伽·康答跟随其后,将门关上,闩起。两人在男子对面坐下。

“这份礼物,谢老让我带给您。”

文龙伸手,拿起身边放在地上的刀,递过去。王红叶自然能够认出刀的样式,时常可以见到的。那两把刀,属于泷川俊秀,“红叶小姐不会不收的吧?”

“必然笑纳,日后当以厚礼回赠。”

敬意言辞之间夹带威胁。王红叶伸手接过刀,也不再细看,便放在身边,“不知谢老委派主事前来,除却送礼,还有什么吩咐?”

“也只是些寻常的问候话。”来人回答,“倒是,今天早上正巧遇到了出云介先生,请他到馆下暂住几日。不知红叶小姐可有什么话转达,需要吩咐在下?”

“谢老要请出云介先生作客,同我打声招呼便是。何必劳神专程拜访?”她依然维持平静的语气,“却不知泉先生有何得罪之处,至于如此,令我不好交代。”

“误会一场,我们也很难做。”

“有话直说吧,不必再绕弯了。想怎样?”

王红叶开口。

文龙见她表情严肃,知道方才的客套礼貌,寒暄交锋已经结束,该是谈正事的时机了。他的身体不再是懒散后仰的姿势,腰背向前倾起,靠近王红叶,一只手架在膝盖上,盯着她。脸上的笑容收敛。

“我们希望您让渡船队的指挥权。发布通告,知会手下。将印章,账本,手下名册,凭证,还有往来客户的明细转呈。以后我们两方队伍合而为一,由谢老领头。”

他将要求说明,“谢老向您承诺,会在管理层给您留下一个好位置,您原先的商贸活动可以照旧进行,不必申请批准,也不必交数。我们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领导。答应这个要求,红叶小姐,您可没什么实际损失啊。”

“我拒绝。”

文龙的话刚说完,王红叶便给出答案,“谢老如何管他的队伍,与我无关。但我自己的船队,只能由我自己管理。我不会接受别人介入。账本,印章,手下名册,客户明细,这些资料都是核心内容,交出去,我还剩下什么?商贸照旧,不需批准,这更是空头承诺,行商流水,盘根错节,落在实际层面,哪一个细节做不出文章?”

“红叶小姐,您可以信任谢老的承诺。”

“拿什么信任?口说无凭,即便有凭也是废纸一张。我把实权都交了出去,日后谢老若是讲究行善积德,就把我架空。若是有所顾虑,就斩草除根。怎么做不都是他的意思?他只是名义上的领导?我实际上没有损失?”

王红叶望着文龙,嘴角上扬,冷冷地微笑,“名义上的领导就不是领导?实际上没有损失就是没有损失?文干事,您拿这种低级话术来混淆视听,未免有些小瞧我了。我可是趋利避害的商人,不是头脑简单的赌徒或者有勇无谋的海盗,能有今天,就是凭头脑来计算盈亏,凭理智来分辨真伪。我不做蚀本的生意。”

“这么说,没有可谈的余地了?”

“也不是没有,商人之间,什么都能谈。只是,你们说话难以取信,开出的价格也太低了。”

“只怕您理解有错,红叶小姐。”

遭到拒绝和奚落,文龙的表情有点不快,“在下今天来,不是与您谈生意的。现今出云介先生还在我们手上。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是生是死,全要听您的意思。您在为自己做打算的时候,是不是也该考虑他的处境?”

“出云介先生是我认识多年的朋友。”

王红叶故作轻松,伸手点了点身边的两把刀,“我自然希望他平平安安。为此破财消灾,也是正当道理。但谢老若想拿他做筹码,要我为他一人,将身家根本拱手相让,这只怕有点不够数吧?”

“此言差矣,您二位是立订婚约的吧,不久该以夫妻相称了。”

文龙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芒,语带讥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筹码总该够数吧?反正您日后也得回归家庭,相夫教子。船队的事交由谢老代为打点,两全其美。夫君现下有难,将做妻子的总该做出牺牲。否则,只怕您还未成婚,便要做寡妇。”

“文干事,这些情况,是谁对您说起的?”

她问。

“这您不必多理。红叶小姐,现在,您如何考虑谢老的话?”

“我依然拒绝。如果出云介先生在你们那里受到什么伤害,我会替他讨回。如果他不幸丧命,我会替他复仇。然而,若你们好好的放他回来,我会当今天的事情从没有发生过,会以重金表示感激之情。我的决定就是这样。文干事,现在,您如何考虑我的话?”

“不用在这里逞口舌之快。红叶小姐。要知道若真走到这一步,您的损失绝对会比我们大。我们早就是亡命之徒,没什么好怕的。而您呢,对您重要的人都死了,您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您的复仇没有任何意义。我劝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有没有意义,由我判断。会不会后不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文干事,您今天这话对我并不陌生。过去,当我远征明国,为父报仇之时,我也曾听……有人这样劝过。现在我重复一遍我当时的回答:无意义就无意义。如果说我以后会为今天所做的选择而后悔的话,那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眼下我可是乐在其中,趁着后悔之前,再让我多享受几分这虚假的快乐,有什么不好?”

“您……”

“我。这就是我的答复。”

对面,文龙的一双眼中满是阴沉的失望神色。因为他知道,对方心意已决,不会因为遭受威胁而妥协。即便用作人质的,是对她来说异常重要的人。

她则依然平静地跪坐在那里,姿态端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对峙。

“我知道了,红叶小姐,那么,很遗憾,我只得如此对谢老回话。”文龙叹了口气,摇着头站起来。

“请便。玛尼伽,送客。”

“您不再考虑——”

“我还是那句话,文干事,这不是不能谈的。只要价钱合适,双方信任,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买卖。但眼下,即便算上出云介先生,你们的出价可还是太低了。”

“……好,那么就暂且这样吧。告辞。”

“慢走。哦,另外麻烦您转告谢老。这几日好好款待出云介先生。若有怠慢,或早或晚,我都要找他问责的。”

“会为红叶小姐转达的。”

文龙瞥了她一眼,跟着玛尼伽·康答走出房屋。

房门合上,只有王红叶一人在内了。

独自一人。

“ばか!”

她重重地将手中的刀拍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王红叶跪在原地,头颅低垂,发髻有些散乱,遮掩住面孔,双肩因情绪激动而颤抖,咬着牙,愤恨地,同时也无力地宣泄一直压抑的愤怒,“这几天的烦心事还嫌不够多吗?如今连你也来给我给麻烦了,俊秀。”

两滴泪,滴落在畳上,融入其中,只留下两点深色的迹渍。

“你要我现在怎么办呢?”

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助地询问。

室内只有她一人。

沉默,寂静。

“……鎮まる、鎮まるべき。”她手捂着脸,喃喃自语,“我必须镇定。是的,我现在不能慌乱,不能着急,不能毫无头绪。此时,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必须镇定。必须冷静,必须思考,必须寻找对策。是的,我如今必不能关心则乱……”

思考。

“你要我怎么办呢,俊秀。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

关心则乱。

专心……

不能关心则乱。

王红叶抬起深埋在双手中的头颅,额发散乱,几缕发丝在她的眼前撩动。她抬起头,目视眼前,紧闭的门扉。那双眼中,已恢复以往的神态。

是的。

专心,思考……她渐渐冷静下来,渐渐,心中已有了一个想法。

“红叶小姐,我回来了。”门打开,玛尼伽·康答见到她的样子,“红——您没事吧。”

“没事。”

王红叶抹去眼角残存的最后一滴眼泪。然而眼眶还殷红着,脸上的表情还是苦笑,“那个文龙,他走了?”

“是的,我已经吩咐人跟踪了。”

“做的很好。”她微笑,“玛尼伽,现在的情况,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这不是谢和一方主使。”玛尼伽·康答平静地分析,“根据前些日子,奉行大人主持和谈的情况判断,这件事的背后是官府在给他们施加压力。”

“不错,我也这样想。”她点点头,认同,“官府希望我们两路船队收归一处,由谢和总领,方便他们控制。不然,依谢老的脾气,不会无端生事。”

“红叶小姐,如果是这样,我们以后会面对很多麻烦的。”

“的确。先顾着眼下吧,眼下的事情,你认为我该怎么做?”

“这要看您的决定。对于泷川先生,您有何打算?”

“如果必须选择,我会选他。”

“那么,我建议您先稳住对方,说我们愿意通过进一步谈判解决此事。我看文龙的态度,他也不愿谈崩。”

“嗯,应当如此。”

王红叶点点头,捋了捋额前散乱,遮挡视线的头发,“这样吧,玛尼伽。找文书拿纸笔,我来写个清单,开些条件。您拿上去找文龙,约他明天上午来谈。”

“是。”

“今天下午我想找船长和管事们开会,人能到齐吗?”

“现在……说实话,红叶小姐,恐怕有点晚了。现在有一些人不在本地。竹村总管前天去松浦城探听情况了,两日后才能回来。孟船长和押井船长在五岛的货仓点货。剩下的人,找到也需要时间。”

“那么就明天吧,通知他们,明天早上,早一点过来,先别说原因。明早我先通知他们,布置任务,再去和文龙谈判。”

“明白。”

“好,去办事吧,玛尼伽。”王红叶揉了揉眼角,始终,虽然心神还是不能完全平复的,“让我一个人待一会,眼下这麻烦,我还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下午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和常帮办代我处理吧,我信任你们的决定。”

“好的,红叶小姐。”玛尼伽又问起,“另外,唐小姐那……我该如何告知?”

“……暂时什么都别说。没必要让她担心。”

王红叶沉默了一会,然后回答。

“好的,希望此事能尽早解决,泷川先生能平安回来。”

“希望如此吧。”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唉,烦心事。我必须冷静思考,不能关心则乱。”

月曜日,多云

早晨。

“现在的情况,在座的各位都清楚了。我知道,因为时间仓促,人没有来齐,竹村总管,还有孟船长和押井船长不在,张宽嫂,蜻蜓,森口,燕三郎,几位船长也没来嘛,嗯,我船上的人也没来。行,那么接下来我长话短说。康答女士,请继续翻译。”

“はい。”

一天一夜的思考之后,王红叶看起来有些疲倦,眼圈周围也有些黯淡。但她依然,如往常那样,在众人面前,面对问题不慌不乱,始终稳重应对。

“谢和派来的代表,文龙,如今就在厢房里等候。而我,对于如何回复,已经想好了答案。我会回复,同意他的要求。”

她说完,在场的人小声议论起来。唯有玛尼伽·康答,在翻译之后保持沉默。

“なに,紅葉様?”

一个人问。

“是的,长谷川船长。我会同意交出材料,服从谢和的管理。我希望各位明白,这样决定,并不仅仅出自我的个人考量。当然,我不能否认出云介先生在我心中的确占有重要地位。但更加重要的是,这件事就像先前的禁令那样,背后是官府在给他们撑腰。出云介先生的同伴,各位有的见过,泉藏人先生正是被一位官府的剑客杀死的。两刀毙命,谢和手下没有这样厉害的高手。”

“所以,红叶小姐,您同意了?”

“是的,郭船长。”

再次给出肯定的答复,“对方黑白两道合力夹击,谢和一方先动手,绑架出云介先生,以此逼迫。我如果不同意他们,断了这条路,只怕就要惹上官府出面了。当地署所的同心,常打交道,不足为惧。但松浦隆信握兵在手,更兼身为地方统领,出师有名。要是动真格的,我们绝对无力抵抗,会全军覆没。所以分析利害,我才如此决定。”

“红叶小姐,您当真这样决定?这对我们损失太大了。”

“我知道,常帮办,但眼下,考虑船队的未来,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也向谢和开出了一些条件,尽量保护在座各位的利益不受损失吧。”

“红叶小姐,我们……我们还在其次,关键,您——”

“常帮办,我们手下,现在人数多少?”

王红叶打断他的话,反问,“不仅是水手,所有都算在内的总数。”

“水手,战兵,杂役,仓管……一共大概一千三百多人。”

“其中有多少是最近才招的?水手?”

“最近的新招水手?不多,这才过去三天,也就一百四左右。”

“一百四左右,嗯……招人的事是谁负责的?”

“长田先生和小田切。”

“现在都没来啊?行吧,那么新招的人都认识他们吗?和他们关系怎么样?”

“如实说……长田先生,您知道他性子,不怎么爱说话的,新人们初来乍到,难免有些畏惧长官。小田切倒是和那些人处的不错,天天出去喝酒赌钱。”

“好,好。我知道了,小田切,哼,今天没来开会,就是在和那群人一起鬼混吧?”

王红叶语气揶揄,脸上微笑着,并不真的生气,反而,似乎满意这个答案,“嗯,您下午去让他们两人过来,我了解一下新来的情况,好做汇报。”

“……是。”

常帮办低着头,内心犹豫着,还是又问了一遍,“红叶小姐,那么我们确实,是要交资料给谢和。要服从他们?”

“是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王红叶叹了一口气,又转向另一人,“何船长,海峡那里是您的地盘。竹村总管前日在您那里乘船渡海,去松浦城探访。现今有没有收回什么消息?”

“有的,红叶小姐。”

何船长,一个样貌精瘦的高个男人回答,“但不是什么重要内容。竹村总管只是说,没有打探到官府有什么举动,所以他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多留三日再回。”

“嗯,我知道了,好吧。这几天,有没有谢和的船,或者官府的船,或者不认识的船,不论大小,从海峡出发向松浦城驶去?”

“没有,我的大副安排了人,昼夜盯着海面,自从封锁的禁令之后,没见过别的船从海峡离港。”

“盯紧点,发现问题立刻报告我。我担心会有人去松浦隆信那里说对我们不利的话,也害怕竹村总管的安全受威胁。”

“明白。”

“嗯,对,封锁,这也是没解决的问题。”王红叶想了想,又向常帮办问起话,“说到这个,常帮办,谢和的船只,有多少受到了封锁的命令,现在停泊码头?”

“大约五六艘。他肯定是事先知道消息,把大多数船都派出去了。”

“这样,嗯,暂且记着这事,往后再说。玛尼伽,最近天气如何,都是放晴吗?”

“红叶小姐,请让我算一算。”

玛尼伽·康答数着串珠,沉默了一会,而后回答,“上一次落雨是在八日前。如今是六月下旬,将近大暑节气,根据往年推断。今日已是多云天气,两至三天后应当会有雷雨,应当会持续五日左右。”

“两至三天后,持续五日左右,嗯。何船长,注意一下,阴雨天气影响视线,要手下们盯得再紧一些,不能漏看了一艘可疑船只。”

“是。”

“那么,现在,大家听我的命令。”

她似是定下决心一般,右手紧紧握一下拳,“文书,将我们的人员名册,还有往来商户的明细整理一下,三天后,将结果交给我。”

“分かり。”

“嗯。玛尼伽,账本?”

“您何时需要,随时可以呈送。”

“很好。常帮办,我们的物资,人力这方面的事情,就交给您了,争取五日内理清楚,我知道这很复杂,不容易,辛苦您了。”

她说着,站起来,“至于印章,竹村先生的那一枚,得等他回来才能交给我,六天后吧。大概就这样,我得先过去见客了。”

“等一等,红叶小姐。您……这样安排,我不是很理解。您当真服从谢和?还是说……”常帮办还是疑惑不解,还是不敢置信。真就如此了吗?

“我已经决定了,常帮办,向您,还有各位做更具体的安排。现在必须要去答复了,让对方久等,那可不好。”

王红叶已伸手按上门框。听到他的问题,转身,朝室内的众人笑了一下,微笑。自信的,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如过去。

玛尼伽·康答看在眼中,也轻轻地扬起嘴角。

“康答女士,同我一起去?”

“当然,红叶小姐。”

回答着,她跟随其后。

火曜日,晴

醒来。

泷川俊秀清醒过来,一时间思绪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头顶是房梁片瓦,这里是一个狭小的房间。

依然是这里,自己依然被囚禁着。窗户都钉上了木板,室内昏暗,不可辨别时间。唯有几缕阳光透入。这已经是第二次见到阳光了,大约,距离自己被绑架,已过去了两天。

他望向眼前,看见,面前坐着一个人,终于。虽然阴影厚重,但他依旧能够看清那人的容貌,看见身体一侧空空荡荡,悬吊打结的衣袖。

平冢左马助。

俊秀下意识地防备,活动手臂,却发现双手被牢牢绑住。

佩刀,也已不再腰间。

他放弃挣扎,盘膝而坐,面对眼前的人。

那锐利的目光,始终直视前方,目光之中,闪烁光芒,带着仇恨,带着愤怒,极具压迫感,令他感觉一阵寒意。

“我还活着?”他开口,询问,“为什么?”

很奇怪,对一个同样来自日本的人,自己为何说的是汉语?明明脑海中想的是日语,说出来却变了。

“泷川出云介。”

对面,平冢左马助开口,同样,说的应该是日语,但听到的是汉语。这室内暗影涌动,让俊秀本能地感受到敌意的笼罩,“我认识你。”

“是吗?”

他笑了一下,“很抱歉,平冢君,我对您并没什么印象。”

确实,他并不认识面前的人,这个名字是王红叶告诉他的,让他提防这个独臂男人。自己的确很提防,然而如今还是身陷囹圄。这都得怪泉藏人。

已经死了的泉藏人。

“我受松浦大名雇佣,前来此处协助谢和。”平冢左马助继续说,介绍自己的身份,“前日杀死的那人,是你的同僚?”

“是的。”

“那么,我杀死他是正当的。”左马助的左手撑着膝盖,腰板挺直,一双眼睛,在阴影之中闪烁锐利的光芒,充满恨意,充满仇恨。

泉藏人,被面前人杀死。两刀,只需两刀,第一刀断手缴械,第二刀致命。

很快的动作。

“也许吧。”

俊秀简单地回答,轻轻笑着,“您的刀法很出色。快速抽刀,抽刀后并不调整,而是直接借着刀势,自下而上发出一击。这样的刀术,我曾经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永禄三年有一位年轻的剑士,凭借这种技术,在与家仇的对决中一击将对方致命。平冢君,您是否认识林崎甚助?”

“是的,我曾于此人修行之时相遇,有幸进行过试合。”

平冢左马助语气平静地回答,伸手,碰了碰右侧的衣袖,“那同样是去年的事了。我的手臂,正是被他斩下。”

“啊,这样。”俊秀点点头,“从那以后,您便开始练习林崎的拔刀术?”

“不错,凭那一战中的短暂记忆,我开始练习。一年过去,才小有所成。”他说,“失去右臂是一个阻碍,我必须习惯用左手挥刀,以及习惯身体重心变化。但这也是一个机遇,没有手臂,我在抽刀时便不会受阻,动作可以更快。当然,这一点微末优势,在与高手对决时根本不值一哂。我如今的技术仍然比不上林崎。”

“您过谦了。一年便可有如此成果,可并不容易。那么,您如今将我囚禁在此,所为何事?您希望与我一较高下?”

“我确有此意。”平冢左马助回答,“但是我必须要等待一段时间。”

“多久?”

“六日。谢和命令我将你绑架在此,作为人质,要挟王红叶交出船队指挥权。他们双方昨日进行了协商,六日后,王红叶会携带资料前来,将你赎回。我会在那一天,你重获自由的时候提出决斗。”

“这样啊……嗯,好的,我接受。”

“在那之前,我会保障你的安全。谢和提议过对你折磨,斩下小指、耳朵等肢体,作为对王红叶的威胁。我拒绝了这一要求,希望你能以全力面对我。”

“多谢了,平冢君。”

泷川俊秀对他微微弯腰,但神态依然轻松,面对这锐利目光,面对周遭的阴影,面对言谈提及的折磨与威胁,自己如今的处境。俊秀并没有因此而恐惧,惊慌,依然平静,“我已经知道了您刀法的来历,已经您的用心。只是,我依然不记得曾有幸和您相遇。您认识我,并且,我相信您对我有某种仇恨,若是如此,还望明言为我解惑。”

“去年遇见林崎之时,我还是居无定所的浪人。”

左马助语气平静,说起历史,“在此之前,我是一名武士。来自丰后国,侍奉的主人,是大友氏的家臣。彼时丰后国与中国交战,毛利元就以奇兵突袭,令我家主帐下队伍伤亡惨重,主人时常思念,他日有机再战,可为部下报仇雪恨。怎知就在此时,两方议和。主人反对如此,苦劝大友宗麟,怎料遭受训斥,一时愤懑,引刀切腹,以表诚意。家主亡故,我等众人,也因此流离颠沛,成为浪人。”

“我对您的遭遇深表同情,平冢君。”俊秀故作镇定的回答,其实心中,已回忆起了过往之事,“但是您恐怕误会了什么,我并不曾在毛利元就手下为将。也不曾——”

“——私は前にあなたに会ったことが!”

平冢左马助突然打断他的话,厉声喝叫,一反往常的平静。这一声如同雷霆,似乎连穿过窗板分析的阳光,都为之振动,“その会議はあなたの主によって始められ、使節が調停のために送られ。その時あなたに会い!”

日语,确确实实的日语。

泷川俊秀察觉到,对面的人,周身阴影翻腾,如同黑色的海浪一般滚动。那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烁光芒,如火焰燃烧般明亮。

俊秀不再试图辩解,对方已知晓他的身份,已认定他为仇敌。再试图隐瞒,试图避让,已是徒劳。

“六日后,出云介。”

平冢左马助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压迫着,令他别开眼睛,不敢直视,“我会与你决斗。会给予你致命一击,就像前日对待你的同僚那样,我会为家主,为我自己遭受的不公和屈辱,向你复仇!”

说完,他走到门口。伸出仅存的那只手臂,重重地敲击门框。门开了,那个身上纹有双龙的赌徒站在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俊秀一眼,而后让他离开。

重重的木门再次合上。

室内,只剩下泷川俊秀一人。

以及,周遭的阴影。依旧在翻腾涌动,他能够感觉到。对面的人,仇敌已经离开,但是他依然能够感觉到阴影的注视,阴影的探听。

“现在情况真糟。”

他喃喃自语,发觉自己说的话,自己听着又成了汉语,因而不再多说。泷川俊秀低着头,思考着,许多意念,记忆在脑中回溯,许多计划在脑中暗自琢磨。“六日,嗯,再过六日。这六日内,我该怎么做?”

紅葉、六日間はどのような計画?

水曜日,晴

海边。

“今天又是晴天呀,玛尼伽。昨天也是晴天,往后几天真的会下雨吗?”

王红叶站在沙滩上,望着远处,天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照着她的脸,她却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几分担忧,几分焦虑。

“应当会,红叶小姐。但,我的预计也有可能出错。”

“可最好别那样。”

她轻轻叹气,“如果不下雨,行动起来可不方便。”

“……是的。”

玛尼伽·康答似乎懂得她的意思。

“康答女士,这两天调查,谢和旗下的赌场,饭馆,旅舍,房屋,仓库,有多少?”

“ 三间赌场,十六间饭馆,五间旅舍,六处货仓,拥有的宅第,空闲未租借给别人的有十二间,除此之外,还有他自己住的房屋一间。一共四十三间。”玛尼伽·康答回话,准确地报出数字。

“四十三间。”王红叶点点头,“哪里都知道?”

“都知道,我画了地图。”

“嗯,好。”

王红叶又一次叹气,“康答女士,我打算做什么,你心中可有数?”

“我明白。”

“那么你也该能看出来,两天前早上那次开会,完全就是做做样子,唉。”

第三次叹气,她抬头望天,“这样说很不好,但是,船队里的管事,船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让我完全信任的。我真正的计划,目前也只对何船长,长田,还有小田切告知。连常帮办都没说,我倒不是怀疑他,只是,你知道他这个人,口风不太严,容易说漏。”

“我不予评价。”

“嗯,对。”

她说,“竹村总管现在还在松浦城,替我打探大名的动静。其实那天开会延误的事,是我让何船长故意说的,会后才让他派人告知。就是为了有理由,给我多争取三天时间。现在,四十三间房屋都安排盯梢了?”

“已经安排了,长田先生总领,小田切负责和那些新进的,还比较面生的水手接触。”

“传回什么消息了没有?”

“目前没有。”

“那个文龙,最近有什么动静?”

“他每天在自己的赌场里坐庄,但也时常去其他赌场收抽头,四处都有走动。”

“让长田派人继续盯着。”

王红叶弯下腰,拖鞋脱下了,脚踩在沙里。脚下,海水一浪接着一浪地起伏,漫过她的脚踝,又重新退回。她伸手,触碰浪花,望着远处的天际线,依然心事积郁,“康答女士,我在想,现下制定的计划,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我没有发现。”

“是吗?可我总是心里不安。”

她望向远方,叹息,“唉,关心则乱吧。不论我如何劝说自己要冷静,要镇定,要理智。始终,我也在关心,始终,也在让情绪干扰我的判断。你是否还记得,那天第一次谈判,我对文龙说了什么?”

“您是指?”

“我对他说,我不在乎无意义的复仇。我不在乎出云介的生死,为了我的权力和地位,为了我的利益,我可以任凭他受到伤害,可以牺牲他。我说,他们拿他要挟,价钱出的太低了。我是这样说的吧?你还记得吗?”

“记得,红叶小姐。”

玛尼伽·康答回话,“但是,我认为您这样说是为了在谈话中占据主动权,让对方轻视人质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故意摆出轻视的态度,这是一种很有效的谈判方式。”

“你认为我是这样考虑的?”

“对您的动机,我不妄加猜测。”

“我当时相信,自己是这样考虑的。”王红叶继续说,“可是,这几日细想,我也开始不信了。我觉得,我只是在盘算得失。如果拒绝,至少我还握有船队,对方忌惮,也暂时不会伤害出云介先生。如果同意,那么很可能他们不会守信用,那时我一无所有。这种计较得失的想法,是不是很冷酷?”

“我认为这是出于理智判断,正确的想法。”

“当然了,是正确的。”

王红叶苦闷地微笑,“太正确了,将自己的爱人,自己即将结婚的丈夫放在铁秤上,计量他的价值,和权力地位,和金钱作比较,归根结底,还是在谋求自己的利益。这当然是正确的做法。唉,我可真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我依然不予评价,红叶小姐。”

玛尼伽·康答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您和泷川先生即将结婚?”

“是啊,那天,文龙不也这么说了,怎么,怪我没告知你?放心吧,确定日期之后会给大家发喜帖的。”

“不,只是之前曾……没什么。”

康答女士又想了想,决定不再说这个话题,忽略这个细节。

“唉,现在能不能结成都是个问题。”

又是叹息,“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俊秀真的……如果那样,我该怎么办?复仇?一点意义都没有,我从中什么都得不到。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无论怎么做都回不来。”

“那么您不会复仇?”

“怎么可能?”

王红叶伸手,将掌心里残存的海水泼出去,“拼上全部,也要让谢和,那个文龙和那个平冢左马助,还有奉行官,还有松浦大名,让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付出代价!”

她的目光,盯着远处的海面,闪烁怒火,闪烁仇恨。始终如此。

玛尼伽·康答看着她,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在扮演某个人的角色,自己看着她不顾一切,忘情仇恨的样子,竟然也想劝说点什么。这几日,当那某个人同自己聊到她的时候,总是会离不开关于复仇的话题,自己或许是被感染了吧。

那某个人,这些日子相处,确实是很能感染别人的人。

“红叶小姐。”

她开口。

“嗯?”

“我这几日,始终遵照您的吩咐,不曾对唐小姐告知至今发生的事情。”她问,“这期间她也问过我很多次泷川先生和泉先生的去向,我始终推说搪塞。您认为,我是否应当继续对她隐瞒?”

“当然了。”王红叶看着海,没有转身,“不是说了吗,没必要让她担心。她如果知道了,肯定要来烦我。我可没空应付,这几日我也一直躲着她。”

“可是,我认为,以唐小姐和泷川先生的关系,她应当有权利知道……”

“康答女士,我明白您的意思。”

打断她的话,“但是这整件事,是谢和与我之间的矛盾。本来,应当是与出云介先生无关的,也应当是与唐青鸾无关的。我已经因为自己的决意,牵连了出云介先生陷于困境。不应当再让唐青鸾受影响了。这不是她的责任,不是她应当面对的问题,她不是像你我这样的人。我们不应当让无关人士因我们的行动承担风险,受到伤害。”

“我知道了,红叶小姐。”

“对了,这几天她的日语,学得怎么样了?”

王红叶站起来,转身,面对康答女士。

“挺好,唐小姐学得很快。她已经能够熟练读写平假名和片假名了。现在,我在教她一些字词和常用语句。”

谈到自己的学生,玛尼伽·康答平静的脸上终于带了一丝笑意,“虽然总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她真的有在认真学习。她经常说一些谐音的笑话,这对语言学习是很有帮助的,虽然不那么好笑。”

“是啊,她的确挺无聊的。”

王红叶也轻轻笑了一下,但那双眼中,还是透露着烦恼与失意,“无聊,但也很好玩,很有意思,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所以,好好教她,康答女士。让她专心学习。我们如今面对的这些烦心事,不要让她接触,不要让她像我们一样终日烦恼。”

“是,红叶小姐。”

她弯腰,微微鞠躬,“现在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我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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