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欢会。名词——两艘（或两艘）以上海船的一次交际性聚会。
四天过去了，四月十六日，傍晚，浙江外海。
夕阳渐渐沉没，一片苍蓝的大海，远处的天空是红彤彤的晚霞，还有落日余晖在海面上映射出粼粼的波光。傍晚的海风相当舒适，凉凉的，不似白天那么炎热了。习习晚风吹拂，令王滶感觉很舒服，他心情很愉快。
当然，两天前收到的消息令他感觉更愉快。多日的海上巡航，终于引来大鱼咬钩，虽说最终结果仅仅是撕掉了对方唇边的一块肉，不算什么决定性一战。但是这当头炮的打响，令他对即将开展的登陆猛攻有了更大的信心。如果对手的实力也仅仅如此，那么未来的作战，只会更加顺利，胜利如同探囊取物。
此刻，他坐在小艇的尾梢，看着一众面向自己的水手卖力地划桨，自己的副官柴门先生坐在船头一言不发地闭目养神。不远处，另一艘自己的小艇也保持并排行进，一切看起来平安无事。他看到对面的那艘大船越来越近了。大船上的人，已经抛下了缆绳，准备迎接他们登船。而他也同样看见，大船的那三根桅杆上，悬挂着的，尚未收起的巨幅船帆，以及船帆上的红色槭树叶标志。
他不喜欢那个标志。
那火一般的红色令他感到碍眼，太过招摇，也太过俗气。早晚，自己会把这些涂了槭叶标志的船帆换下来，一把火全部烧毁。换上纯黑色的帆，黑色才好看。
然而这些话只是放在心里想，可不能说出口，至少现在不行。
第一艘小艇靠近大船边侧，坐在艇首的副官柴门义空挥手示意水手停止划桨，然后攀住绳索，脚踩着壁板上凸起的阶梯攀登。王滶也紧随其后上船。
联欢会呀，自己到场之后，联欢会即将开始了呀。他想着，登陆作战开始之前的联欢会，真是太美好了。
带着愉悦的心情，他两手交替着抓住绳索攀爬，看见船舷边的人对自己挥手示意。
“中岛君，别来无恙啊。”
王滶登上大船，向上前迎接的水手打招呼。第一声问候，他还是选择了用汉语。
“王公子，欢迎上船。”
对面的人也满脸堆笑地，用相当蹩脚，口音相当浓厚的汉语回敬。
“哈哈，中岛君汉语本当上手。”
他也笑着恭维，亲切地拍了对方两下肩膀。那个水手，凌乱的头发还带着油污，黑黑的脸颊上满是皱纹，穿着的衣物也是破破烂烂。王滶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中岛三郎，小队长之一，做水手之前是宫崎当地巨盗首领，之前也见过几次面，然而他可没打算和这人多打交道，纯粹只是个无赖而已。
王滶环顾四周，甲板上，站了不少人，但大多都是地位低下的水手。怎么，自己作为友军的船长，带着大副前来做客，就让一位小队长来接待。这女人现在连一点表面功夫的礼节都懒得做了？
“中岛君，王小姐现在忙吗？”
“……何？”
干，太复杂的话这王八蛋就听不懂，自己也没兴趣给他说日本话。还好，就在这时候，自己在另一艘小艇上的人也登上船了，王滶伸手招呼翻译过来。
“王さんは今忙しいですか？”
“紅葉様は捕虜を取り調べています……”红叶小姐现在正在审讯俘虏，所以命令我迎接王先生先去船厅，她很快就到。
“哦，好的。”王滶点点头，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是心里已经开始不满。竟然让自己一个客人等候，真是——嗯，她现在在做什么？
“捕虜を取り調べていますか？”
审讯俘虏，中岛君。我记得，王小姐从来不留活口，以往所有抓获的明国士兵，一律都是直接杀死的呀。现在审讯俘虏又是怎么一回事？
翻译说，这个俘虏就是四天前在海上巡航，遭遇战时捕获的士兵。当时对方的船上有好几个人被炮火震到，被甩下船只，掉入海中，又被打捞上来，被尽数杀死，砍头。但是，王小姐留下了这一个人做俘虏，这几天，一直在审讯，在船舱的牢房里拷问他。
“这样啊……”
王滶依旧点头，“……好吧，中岛君，我知道了。那么，我就先去厅堂稍待。请转告王小姐不必着急，先忙着，我不介意多等一会。”
等待这句话翻译完，他便转身，带着副官和翻译向着后甲板上的厅堂走去。同时，他内心思忖着，俘虏？这女人向来心狠手辣，怎么如今却留了一个俘虏呢？想来，那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至于怎么特别，自己待会可就要好好问问了。
现在……先去喝两杯酒，放松一下。
他看着远处，夕阳即将灭尽，最终的一点光辉，渐渐暗淡，晚霞也慢慢由红转青，头顶的天空，已经隐隐可见一两点星光。晚风吹拂，凉凉的快感。今天的天气不错，他觉得，晚上的联欢会，一定也会很不错。
同一时间，船舱下。
牢房中一片黑暗，只有几盏蜡烛莹莹的火光跳动。牢房已经十分破旧，铁制的栏杆早已被潮湿的空气侵蚀，生着点点锈痕。木板墙壁上，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霉斑，还有不知何处的缝隙灌着风，发出呜呜的声音，头顶，因为上层水手的来回走动，总是有灰尘掉落，飘散室内，挂在墙上的铁链，不时随着船的晃动零丁作响。整个牢房，都显露出一份阴森可怖，和这艘船比起来，仿佛老了一千岁。
因为，很久都没有用过了，很久，都没有收容住民了。很多人，很多俘虏，在踏入这间牢房前，就已经在甲板上被屠杀，被斩首，被丢入大海坟墓。这间牢房，这些栏杆，这些镣铐，这些刑具，很久都没有尝过鲜血，尝过眼泪，尝过恐惧的滋味了。
直到四天前。
四天前，这里终于传来了嚎叫声，传来了鞭笞声，重拳，咒骂，侮辱的声响，终于再次充斥这个被抛弃多时的地方。
四天前，这里终于迎来了一位俘虏。一位特别的人。
“他又昏过去了。”
一个手持藤鞭的水手，转身，用汉语对着坐在黑暗中的她说。手中的鞭梢，指着另一边，被铐在墙上的人。那个人，低垂着头，曾经扎起的长发，如今已经垂散下来，身上的青衣，也是破破烂烂，但依旧没有被褪去，双手，双腿，还有躯干，都布满了一道道伤口，鞭打，烙印，拳击，刀割，针刺，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此刻，她又昏过去了。
“泼水。”
坐在黑暗中，身着红衣的女子下令。另一个水手便从身边的木桶中舀上一瓢水，向着俘虏脸上泼去。水里面，掺了一种植物的红色果实汁液，泼在皮肤上很疼，很管用的手段。商人叫那种植物辣椒。
她不喜欢辣的东西，想来，特别的人，你也不会喜欢吧。
“咳——唔……”
那个俘虏清醒了，甩甩头，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本能地想伸手去抓挠。但被铐起的双手，只能徒劳地摇动铁链，发出晃里晃荡的声音。显得自己很不堪。
持鞭的水手看到她醒了，于是扬起藤鞭，预备再结结实实打上一轮。折磨俘虏的乐趣可不是常常能够享受到的，他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先暂停。”王红叶扬手示意，“让我再来问一遍。”
水手便遵从命令，放下藤鞭，转而伸手揪住俘虏的头发，逼迫她抬起头，看着审讯官。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能的话，就点点头。”
青鸾点点头，但是眼睛依旧紧闭着，依旧被刺激地发疼，不愿睁开。
不愿看她。
“很好，那么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哪里来的队伍？”
“……”
“我再重复一次，你是哪里来的队伍？你们的将军是谁？”
“……”
“对腹部揍一拳。”
“噗——”
“咳，咳，咳——”
“好吧，看来你还是不愿意回答，我可以理解，你是士兵，保守军队秘密是你的责任。”王红叶双手交叉着，冷冷的眼神看着她，“那么，来问些私人的问题吧。”
“……”
“你叫唐青鸾，是明国人，对吧？”
“……”
“不需要保持沉默，你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再回答一次又怎样。”她拿起一直放在膝盖上的两把刀，一长一短，太刀和胁差，“明国人，那么，这两把日本刀，你是怎么得到的呢？”
“……”
“这也有必要瞒着我吗？”
“……”
“你手上的伤呢，两只小指都被砍下来了，怎么回事呢？”
“……”
“怎么，这又不能说？”
“需要继续揍他吗？”
“暂时不用，暂时……我想继续聊会。”她制止水手的行动，看着青鸾，依旧是冷淡的眼神，“你听到了吗？我想继续和你聊一会。你没必要总是保持沉默，有些事情，回答了也无关紧要。”
“……”
“唉……”
王红叶叹了声气，无奈地将刀重新放到膝盖上，伸手揉着额角，然后重新开口，“继续吧，再打两刻钟。”
得到命令的水手，再次挥起藤鞭，朝着那早已破损不堪的躯体上挥动，“啪——”清脆的响声，皮肤上又多出一道殷红的伤口。青鸾依旧紧闭着双眼，牙咬着嘴唇，尽力不要让自己叫出来。
过不了多久，你还是会叫出来的。王红叶想，虽然拼命忍耐，但你骨子里还是很怕疼。我只是希望，除了嚎叫声外，你能够再多说点什么。就算不是军情也行，随便说些什么，让我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就好。
“紅葉様！”
“何？”身后，从外界传来的灯光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身，看到小队长中岛三郎走进来，心里已经大致清楚是什么事情了，“彼が来たのですか？”
“はい、。”中岛三郎点下头，“王さんはもう待っています。”
“王さん？”
听到对方如此称呼那个人，王红叶的眉头猝然紧皱，面色比平时更加阴沉，“中島……”
“す……すみません。”
中岛也反应过来自己的错误，摆手道歉，“すみません，紅葉様——”
“你！”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紧闭双眼的俘虏怒吼起来，打断了他的话。青鸾看着面前蓬头垢面，一声破烂衣裳的倭寇，双眼涌出怒火，极力地试图向前扑去，将铁链弄得叮当乱响，“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倭寇！”
“ばか……”
“中島。”王红叶站起来，扯住他的胳膊，眼神依旧阴沉，“彼にかまうな，リーブ！”
中岛三郎最后看了恶狠狠地瞪了青鸾一眼，然后服从命令，转身离开。
“你终于说话了呀。”
她看着她，说，“也是，毕竟中岛殴打过你的朋友，看到他你自然会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