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2)

老丈有点后悔。刚才太沉浸于一种推理的快感,忘了推理的结果会伤着眼前的人,一个这么单纯的女孩子。

他想收回这个推理,至少把结论说得委婉一点。但转念一想,事实的真相不会委婉,要不了多久就会横亘在这个女孩子面前。于是,决定继续推理下去,让女孩子有一个准备。

老丈两眼直盯着孟河,缓慢地说:“乡间文人考中了科举,如果名次很高,就要留在京城做官。在京城做官没有背景怎么行?最简单的方式是隐瞒自己在家乡已有婚姻,成了某个大官的女婿。”

孟河问:“不是允许男人有几个妻子吗,为什么要隐瞒?”

老丈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可以有几个妻子,但也有大小之分。如果承认家乡已有妻子,那么,新娶的高官女儿就成了小老婆,那怎么会答应?因此只能隐瞒。怕家乡的妻子儿女来找,就改掉了原来的姓名。”

孟河一听就明白了,怔怔地看着老丈,说:“这么一来,原来从家乡出发的那个丈夫,那个父亲,就在人间消失了?”

老丈点头:“对,人间消失。”

孟河追加一句:“京城却多了一个年轻高官、乘龙快婿?”

老丈又点头:“对,是这样。乡间妇女怎么可能远行千里去大海捞针?何况,官场的海,是天上的海,进得去吗?”

孟河沉默了,抬头看天,又看远处。

她不禁自言自语:“京城高官?改名换姓?难道,我已经没有父亲?这事,我妈妈难道没有猜出来?……妈妈那么聪明,很可能已经猜出来了,那么,她一年年卷在这些画像里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她从肩上把背着的画轴取下来,捧在手上,觉得这卷画像更怪异,又更沉重了。她双手握着它从身前伸向前面,看着它,掂着它,摇头,就像要把它碎之弃之,任山间长风把残屑卷走。但很快,她把它抱在胸前,贴在脸上。刚贴,又像被烫着一般移开。她叹一口气,重新把画轴背上肩头。

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路口,突然感受到自己肩头无法卸除的宿命。从这一刻,一步长大。

像要最后自救,孟河转身问老丈:“大爷,会不会您判断失误,我父亲是个好人?”

但转身一看,老丈已经不见了。

其实此刻在孟河眼前,谁都不见了,包括以前还有点影影绰绰的父亲。

但她还想去找一找。不再是为自己找父亲了,而是找寻一个负心男子看到妻子画了二十年画像时的表情。

这表情与妈妈有关。

因此,孟河还要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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