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非我所有(2 / 2)

你没有那样排斥师父,便好。师父会带你做这一切。你会懂得。

白日小骨也要躺着,也不看天,只是闭上了眼睛。竟然又要睡觉。是了无生趣?

也好,昨夜她没睡,总要歇息一番。他便守在榻前。匡夫人来问,他只说徒儿病了,有他照顾就好。

匡夫人全无好奇,他也省了解释。给了些银子,比往常住店稍多,匡夫人很有礼地谢过了。也不知还要住多久,想来不会久了,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小骨能有新认识。

对了,他在人前说小骨是他徒儿,未见小骨有不满之色。小骨确不是全然不接受他!

离接受,还早。更努力些罢!

“天还未黑,师父带你去放风筝可好?”

熏风和暖,彩鸢蓝天,一应鲜亮。小骨无动于衷地看着天,和在房中看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一般。

“风筝只是想飞,却要有了线才能飞,有了线却又飞不远了。既能飞,又不能自由,不如索性不要飞。”

许久后,小骨说了这样一句。他却感到,线越来越长,扯出他长长的烦恼,一直伴随她这样一句话。

这世上哪有全然的自由?你不曾是甘心将线头放在师父手中的风筝?故乡的牵挂,远方的向往,不是缺一不可么?你要全然的自由,是因为师父断了你的线,你坠落了……你这是恨师父么?

你曾经只愿在师父身边做一颗小小的石头,现在却是再没有什么能让你安然。你太阳也做过了,却从此对这个世界再没有热爱。不是的,你这样说,是心中有爱的,有爱的失落……

“你倒是比风筝多情。”他怅然将长长的线往回收。

“风筝无生无情,正是大幸。我能是鸟亦好,就向无限高空飞去,困死空中,倒也干净。”

这样的话是熟悉的。她心中有怨,就要让他痛楚。你折磨我正好,师父面前,你痛痛快快……师父不怕痛,也不求快。

可是那个“死”字,还是直刺她心。她梦中说过一次,这次醒着说的,更加认真。小骨走出困境之前,都要谨慎她轻生之念!

“你说你什么也没有,可你毕竟知道,你有生命。生命便是一切,你是小鸟,是太阳,你化身千万。等你在大地上生活过了,又翱翔高空,你会懂得,天空虽美,大地才是你的家。你会眷恋家园,也会向往天空,因这大地和天空,都是神明赐予你生命的。”

他更是自顾自在说。他忆起许多过往,忆起小骨说想做天空自由飞翔的小鸟,即便做了太阳,也觉得并不快乐……你没有野心,你最大的坚韧,只是你的初心纯明。

师父只望你,飞翔、栖息自在,有你自己的天地!天地,天地生你,天地间自有你的位置。师父这里,也永远是你的位置。只要,你肯做你自己!师父从不求你,给师父带来荣耀;你也从不要感到,让师父蒙受耻辱。不需要,师父只是要守护好这个本来的小骨。

“神明……我若心中还有神明,就不会这般……空有生命去感受不幸了。”小骨断断续续的自述,是痛苦,是埋怨,是失落,是向往。还是第一次。虽然她转过身去,看不到她的眼睛,此刻这双大眼睛,一定清透地映照了万千心绪。

你说“不幸”,你知道这是不幸,你心中也向往幸福!

只是你认为,该有的,你没有。但你言之过早,没有生活过的生命,还是空壳。

“有的,只是暂时沉睡了。每个生灵都有神明照管,即便世间有无尽黑暗,光明也不会消失,因为神明没有失望。”他一开口,心血涌动,竟然停不下来。虽然他已然感到,说这么多,不是他;说这么多,也未必好。“小骨,你本是最单纯最坚韧之人,你认定要救人,认定要救天下,就不怕牺牲。世人都认定无药可救之人,你也能找到他们的善念……”

“你不要说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反正记不得,我为何一定要做回这个人?”

白子画心中的沉痛和狂喜一般。哀莫大于心死,小骨心有惊动,流露在言谈,总算,不是那个死灰槁木般的人了。可是一旦复生,除了那说不尽的苦,我又还能和你说什么?

所以,你莫名就有些怕。保持这心中死水,不惊起幸福和痛楚的波澜。

师父……总会让你疼痛,可是师父不能为了心疼你,就让你不死不活。定下心来,该做的还是要做,苦尽总会甘来。

“小骨,人在任何时候,做他自己便好,你自不当成为他人。但你之为你,自与你之过去一脉相承。回避过往,就是少了生命之源,自然,你心中的神明也沉睡了!”

小骨不作声,可是背过去的小身子,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呼吸缓促,起起伏伏,归于平静。

“你这棋下得急了,我还没有接受这世界,你便要我接受我自己?”

小骨换回一贯的声音,冷漠地看向他。只是那一点点挑衅,让白子画读了出来。你有兴致和我论证,已然比一切无可无不可,要好许多了!你不会耍小性子,只为和我过不去;你一旦固执起来,就是全心全力要求一个解答。

“到这一步了,你自己看。走下去便好。”现在还没有到,而不是你没有。

师父陪你走下去。你会知道,世界也是你自己。接受其一,就是接受其二。

但你不会突然就接受,师父依旧要教你修行,尽了我的力。你去发现自己和世界,改善自己和世界,才有可能会去接受这一切。

“我不需要走下去。我在看,我看到,你想向我证明,世人不是一无是处,人生不是全无光明。但是,这与我何干?我看得清一切的恶,因我是最坏的一个,被世界遗弃之人。我不配说出‘神明’二字。”

小骨,你会这样说,你失落、痛楚的核心,是你清楚记得这种“最坏”和“被遗弃”!师父此刻的心痛,哪里有你受过的苦,那般痛!

“小骨……是我不好,让你以为,世界遗弃了你。”师父……并无心说赢你,甚至赢回你。本是师父的错,但师父只想重新赢回你的初心。“但并不曾遗弃!”

喘一口气。这些不是说出来的,要证明给她看。现在,只是告诉她,不要作茧自缚。师父愿做一切,但你要自己肯出来!

“你深陷恶念,是我之过。但师父必须要警醒你,因你折磨的是你自己!你指责他人,所有的矛头,更是指向你自己。归根结底,你厌恶的世界,是你自己的心相,你的心相又要包围你的生活。不若尽你可能,自行修行、改善,便要发现一切的希望和光亮,永远光暗参半的人世,也要作为不断向善、不能完美的平衡来接受。”

这些你还不能都理解,你甚至一味地不想听。但师父总要让你时常听到,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你想说,我所有人都厌恶,就是我的毛病?”小骨总是说得比他简单。罢了,我是师父,自然要多解释一些。

“不是你的毛病,你心中有至善。但只有至善,不足以让你活下来。人终究是人,一明一暗方成人。你的善里缺少了宽容和理解,你不容你自己,也不去解这个世界。心中的拒斥也为这善,孤立了自己,也隔开了世界。冷硬的理想世界,没有人烟,你也无处安放你的心。你是和人不同,你追求至善。你要去成为更好的人,你去尽力了,就懂得人世的可怜可爱,可敬可贵,不因完美。不然,你永远是看人不顺眼,心中最厌恶的,是放弃向善的你自己。你对自己,没有一点善行,如何去思人间之善?”

小骨,你要给自己机会啊!

“没有便没有,我何必自欺欺人?”小骨还是咬定这个“没有”。

你知道的,真的有我多?你不知道的,我要告诉你。师父不会错解你的,师父没有强求你做什么,那本来就是你,不这样生活,你也不会幸福!

“我知道,是有的。你走出第一步,你的心会告诉你走向,也会揭示出一切过往。小骨,从这死角里走出来,天地广大,你的心更大!”

“我没有当你和所有人一样,你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你这是……你对师父评头品足也无妨。师父明白,师父须是你心中那个近乎完美之人。你失了这至善的形象,就失了一切光明……是师父害了你,师父也不是什么至善。所以才让你失了依凭,跌落深渊。但是小骨,师父本不能许给你一切,你的生命,要靠你自己啊!

但师父总在。师父向善,亦促你向善。这样,你不接受么?

“你还不满意么?”他没有问出来,却听见她问。

我满意什么?

“你不必告慰我,我有善念,你有善念。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能认同师父,师父……很开心,但是你岂能独处黑暗!“你可以不接受我……只是你要好起来!”

“你喜欢这风筝么?”

他几时就将风筝收回了,拿在手中,不知不觉。几时身边来了个人,她自说自话,不闻不问。

是匡世。孩童好奇的眼睛看着白子画手中的五颜六色。这色彩早被小骨一把抢去,递到了那孩子手中。

“喜……欢……”小童子羞涩又诚实地说,不好意思接,但伸出的手触到风筝的彩色流苏,就舍不得拿开。

“拿去罢。”小骨很大方地笑了。看到一个纯真的孩子,你第一次笑了!你并非对人心失望,你掩盖不了!

“不……我娘说我们家穷,买不起这些好看好玩的。那是别人的!别人的再好,也不可以拿,不可以想!”

“这话不像你娘说的,倒像你说的。”小骨望着匡世发呆,不知是对谁说话。“有什么好的?自己的,便是好的?你娘那样贪名贪利贪小便宜的人,也是自己的,便是好的?你既然读书,就应当看到,这一切,都不好,不值得你珍惜,不值得你奋力。”

小骨,你如何对个孩子说这样的话?你自己也是个孩子啊,如何会说这样的话?都是你太苦了……

白子画却发现不必担忧。不必担忧,是对匡世而言。

“我娘不是坏人!她养我不容易,她什么都舍不得,却什么都留给我。她总说我要考取功名回报她,我知道她根本不在意回报,她只是想我好……我才不要什么更好的,我娘就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虽然,她贪那些小利,弄得我都羞了,可是还不是为了我?是的,别人的再好也是别人的,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是我自己的,从小到大,每时每刻,我都记得这些好,虽然我有不满,我有心痛。但再不好,我也不要和人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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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注:

《礼记·大学》: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孟子·尽心章句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

龚自珍《已亥杂诗》:著书都为稻粱谋。喜欢半缘修道半缘君(《花千骨》同人)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半缘修道半缘君(《花千骨》同人)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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