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雨轩 > 经典短篇 > 猫住的城市 > 第48章 所罗门的伪证5

第48章 所罗门的伪证5(1 / 2)

水湿透了。

健一注视着树理的侧脸。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脸上标志性的歇斯底里表情不见了。

不知神原和彦在想什么。就在树理站起身来的瞬间,健一感到他浑身震颤了一下,然后一直僵着,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三宅树理同学,”藤野检察官开始询问,任凭汗水从额头上流淌下来,“你就是写举报信的人,对吧?”

三宅树理摆出严阵以待的架势,稳稳地站着:“是的。”

“以举报信的方式公开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4020电子书左右在本校教学楼楼顶目击到的情况的就是你,对吗?”

“是的,是我做的。”

“当时,你和浅井松子在一起,是吧?”

“不是。”

健一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旁听席上的人们纷纷眨起眼睛。小山田修吃惊得用手指掏了一下耳朵。

“在这个方面,我撒了谎。目击到柏木死亡现场的,只有我一个人。松子不在现场。”

面对树理毫不含糊的回答,连藤野检察官都不禁露出怯意。树理不看凉子、井上法官和陪审团,而是看向正前方的空气。

“这和你十七日作的证言不一样。”

“是的,所以我说,我说了谎,现在我要纠正过来。”三宅树理的声调依然很高,不过没有变调,“松子只是在我寄出举报信时帮了我一点忙。真的,她只做了这件事。”

“那么,你为何要撒谎说,是和松子一起看到的呢?”

“因为我担心,说我一个人看到,大家会不相信。”

“你觉得说两个人看到比一个人看到可信度更高?”

“是的。”

“在十七日的证人询问时,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说出来?”

“对不起。”树理生硬地道了歉,“因为我仍然担心,光说我一个人看见,你们不会相信。”抿了抿嘴唇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这句话清晰地传向寂静无声的旁听席。

「我是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

“我对不起松子,我要向松子谢罪。”

内心的波动使树理的身体摇晃起来。

“松子会死于事故,也是由于我将松子卷入事件的缘故。举报信被人捅到电视台,造成那么大的骚动,松子她很害怕。谁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很害怕,但松子更害怕。我拼命安慰她,对她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没事。”

三宅树理扫视一周陪审员们。

出交通事故之前,松子和我在一起。这是真的,我们在说举报信的事。松子想公开真相,我阻止了她,让她不要背叛我。”

惊讶的波涛在旁听席上扩散开来。

“松子她人好,就听了我的话。”

树理的视线再次回到正前方虚无的空中,似乎浅井松子就在那里。或许她看得到松子。不,她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松子吧。

“可是,松子依然很害怕。她害怕得不得了,精神恍惚,才会扑到汽车前面去。”

树理将双手搭在证人席的椅背上,用力抓紧。

“是我害死了松子。”

“那事到如今,你又为什么想到要说真话了呢?”藤野检察官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她并不是在提问。主导着两人间对话的是树理。

树理双眼紧闭,咬紧牙关:“松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直跟着这个“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的,确实只有浅井松子。

“我害死了她。她是个不可多得的朋友,却因我而死去。我无法忍受。”她补充道,“无论我怎样后悔都不会足够。今后我会一直后悔下去。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

“证人,”井上法官插嘴道,“请你回答检察官的问题。”

树理凝着井上法官,说道:“我失去了松子,失去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朋友。我希望大家理解这一点。”

她转向陪审团,开始反问。

“大家认为神原的证言是真实的,是不是因为他有过一段痛苦的经历?因为他主动说出自己痛苦的往事?因为他公开了对所有人隐瞒着的亲生父母的事?因为这样,大家才觉得他说的都是真的,对吗?”

她又转向藤野凉子。

“你说过你相信我,又一下子背叛了我,也是因为这个?”

凉子没有回答。陪审员们都屏住呼吸,没人吭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样可以。我也可以把隐瞒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关于松子,我撒了谎。对松子的死,我负有责任。我全都承认,是我害死了松子。几乎可以说,是我杀死了松子。”

她依然紧紧抓着椅背。

“所以,请你们也相信我的证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撒谎的理由。我将亲眼所见的事实写进举报信。那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飘雪之夜的屋顶,冰冷的铁丝网外侧,飘浮着柏木卓也那张雪白的脸。

“神原在撒谎。”嘴角歪斜,肩膀高耸,三宅证人咬牙切齿地说,“神原所说的一切,全都是谎话,都是他编造出来的一派胡言。为了证明大出无罪,竟敢如此胡说八道,他的脑袋肯定进水了。”

痛骂神原的同时,树理固执地背对着辩护方席位。即使那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一面墙,她这副模样也显得很不自然。

“柏木是被人杀死的,是被大出俊次杀死的。我当时就在凶杀现场,全都看到了。我听到大出起哄的声音,看到他一边逼迫柏木一边怪笑。那是大出的拿手好戏。他最喜欢恃强凌弱。”

遭受树理强力谴责的被告此刻并不在法庭内。大出俊次的座位空着。即使用不着害怕,树理也不朝那里看上一眼。

“我在对真实发生的事情作证。请大家相信我的话。”

向陪审团诉说完后,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扇了一记耳光。

她回头看向辩护人及其助手,对神原和彦吼叫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你!”

神原和彦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在这个法庭上,他第一次被惊到呆若木鸡。

红潮完全褪去,树理的脸显得苍白异常,只有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眼里噙满泪水。

“你不在那里,根本不在那里。不要无中生有地胡说八道!”

山野纪央像是中了邪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树理,不知不觉间似乎要站起身来,身旁的仓田真理子赶紧按住了她。

“你明明一点也不明白……”眼泪从树理的脸颊上滚落,“一点也不明白,还偏偏好出风头。拜托!别碍我的事,好不好?”

神原和彦的嘴动了一下,像是要抗辩,却并没有出声。

“你这种人,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

她终于哭了出来,在泣不成声之前,她竭力控制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证人席的椅背,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做什么坏事。”她边哭迈说,“没做什么坏事啊!”

没做什么坏事。三宅树理不断重复着。什么意思?这句话没有主语。她在强调的,到底是“谁”没做坏事?

突然,健一恍然大悟。

主语是“你”,是神原和彦。三宅树理在说,神原什么也没做。

她在撒谎。她一边说失去了松子,没理由再继续撒谎,一边却还在撒谎,还要求大家相信她的谎言。

然而,她又在救助神原和彦。

你什么都没做。对柏木卓也,你什么也没做。那天夜里,你不在楼顶。你没有和柏木见面。柏木在你不知道的地方,由于你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跟你毫无关系。

三宅树理想通过“大出俊次杀死了柏木卓也”这个谎言,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孽。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神原和彦理解“不受欢迎的讨厌鬼”三宅树理。他比任何一个与她同窗的三中同学更理解她。没有一个同班同学肯为她着想,只有神原在为她着想。

在这个法庭上,神原尽情揭露了大出在校内犯下的暴行。三中的学生多少都有所了解,却总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神原却用语言将他犯下的恶行呈现在他们面前,并严加指责。他说,要问是谁写了举报信,是谁在陷害被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无论谁当举报人都不奇怪,因为被告自己早已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的这番话说到了树理的心坎里。所以那时树理会当场昏厥过去。她领悟了神原如此询问被告的意图。

你并不坏。

在严厉谴责大出俊次的询问中,神原向树理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撒谎了,但你并不坏。你只是想从被逼无奈的境地中脱身,为此做出了自己能想到的事。你做了件错事,但你并没有做坏事。

神原将这一层含义传达给了树理,而并非树理之外的任何人。这不是空泛的场面话,也不是即兴的安慰。

我懂你的心思。

树理的谎言有着迫不得已的理由。有着关系到她灵魂生死的理由。三宅树理受尽大出俊次的欺凌,被他污蔑为妖怪。在学校这个牢笼里,她无处可逃。

即便三宅树理的证言皆为虚妄,她的话语中也依然蕴藏真实。她说她听到了大出的起哄和嘲笑。这确实是她亲耳所闻,只不过,这并非那天夜里大出在屋顶上对柏木施加的暴力,而是树理在校园生活中反复遒受的痛苦体验。

对于既无法逃走又无法抵抗,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树理而言,老天留给她的选项只有两个:要么消灭自己,要么消灭大出俊次。

就在三宅树理走投无路之时,机会来了。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她展开了绝地反击。给她这个机会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原和彦。如果柏木卓也死后,神原立刻公布真相的话,那树理什么都做不成。可是,在那种情况下,即使树理依然走投无路,依然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也不会成为一个骗子。浅井松子也不会卷入事件,她也不会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通过针对大出俊次的严厉询问,神原在不停地向树理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神原和彦,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宽恕这个既不受欢迎又满口谎言的三宅树理。

树理对此心知肚明。她明白神原的意图。如若不然,她今天为何会来到这里?

她要解救神原,宽恕神原,通过继续撒谎,通过虚构的罪恶,通过无中生有的主张,来赦免神原和彦的罪。

她在说:神原没有做坏事。

“神原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三宅树理泪流满面,嗓音沙哑,呻吟一般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请你们相信我,拜托你们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蹲下身,放声大哭起来。这不是拙劣的演技,是真正的号啕大哭。

藤野检察官,”井上法官用毫无抑扬的声音说,“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藤野凉子直愣愣地站着,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

三宅树理还在哭号。

“检察官,还要继续询问吗?”

“不,到此为止了。”

“辩护人。”井土法官看着神原和彦,“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神原一动不动地坐着。树理痛苦不堪的哭声在空气凝重的法庭内回荡。

“不需要。”他坐着答道,随即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似的猛地站起身来,“不需要作交叉询问。

山崎晋吾走上前,把手伸给蹲在地上哭泣的树理,用轻柔的动作扶住树理的肩膀,让她站起身,半扛半抱地带着垂头丧气的树理离开证人席,直接带到法庭之外。这时,旁听席上有人站起身,跟着他们出去了。一个是保健老师尾崎,另外两个估计是树理的父母。

不,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别人。那不是浅井松子的父母吗?松子的母亲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的脚步和树理一样踉踉跄跄,在丈夫的搀扶下朝法庭外走去。

目送他们出门后,神原和彦就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猛地坐了下来,嘴里轻声呢喃了一句。这声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呢喃,只有紧挨着他的健一才能听到。

听到这声呢喃,健一明白,自己刚才的理解完全正确。

因为神原和彦呢喃道:谢谢!?

等到法庭终于恢复平静,井上法官开口了:“刚才,藤野检察官回顾几天来的审议经过,提出建议,希望免去检察官公诉意见,以及辩护人最后辩护的程序。”

眼下,井上康夫依然极力保持法官的威严,真是顽固得可以。

“但本法官不赞同该建议。接下来,检察官将发表公诉意见,辩护人也将进行最后辩护。藤野检察官。”他厉声催促道。

凉子一声不坑地站起身,停顿了一会儿,才绕过桌子,走到陪审团面前。

“各位陪审员。”招呼一声,承受大家的视线后她终于露出微笑,“此次校内审判中,意外变故可谓层出不穷,不过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法庭似乎已尘埃落定,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甚至都没有旁听者摇动手帕或扇子。

“首先,我要为自己不称职的检察官工作向大家道歉。”鞠躬之后,凉子抬起脸来,继续说道,“然而,我们传唤了能找到的所有证人,并请他们出庭作证,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调查了所有能调查的事实,并大白于天下。请大家在此基础上心平气和地展开案件评议。”

请大家尊重事实。

“请各位开动脑筋,用心思考。我相信,各位一定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议。”

说到这里,凉子微微偏了偏脑袋,像是在问自己:还有什么忘了说吗?随后,她又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的公诉意见到此为止。”

向井上法官作完报告,凉子回到自己的座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站起身,迎接他们的检察官归来。

“辩护人,请作最后的辩护。”

神原和彦手撑桌面,慢慢起身。他从未有过这样的表现。与藤野检察官不同,他站起来后并未走向陪审团。

过了一会儿,他才仰起脸,注视着陪审员们。

“正像藤野检察官说的那样,这五天里,确实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各位陪审员时而愤怒,时而惊讶,心情一定十分复杂。我首先要对坚持参加审理的各位表示感谢。”

他也对陪审员们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低下头,又慌忙用手撑住桌面,似乎不这样做,他的身子会直接朝前倒下去。

“就我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不知道下面要说的话是否妥当。可这些话我确实非常想说。”

山野纪央泪眼婆娑。沟口弥生与蒲田教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男生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全都坐得端端正正。以前在课堂上,无论遇到如何严厉的老师,他们都不会摆出这种姿势。

“我是柏木卓也死亡事件的当事人。在此次校内审判中,我又是唯一的校外人员。在审判的过程中,我的感受非常强烈。参与此次校内审判的每一位同学都非常了不起。”

说到这里,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话语之中。

“你们策划了难度如此之大的法庭审判,并付诸实施。对这种创意、勇气和努力,我必须表示深深的敬意。我想,这在别的学校一定无法实现。正是因为有你们,才能将校内审判坚持到现在。”

不知为什么,全体陪审员中,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低着头。

“遗憾的是,被告此刻并不在场。”神原辩护人将目光投向空荡荡的被告席,“他此刻应该在场,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以致被迫退庭。为了让他能留在这里,我和我的助手野田作出了努力,却并没有奏效。我对此表示歉意。然而……”

神原辩护人挺直腰背。

“虽然他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多勇气,能够为他人着想,也照顾不了别人的隐痛。但是,被告没有逃离法庭。他抵触过、暴怒过,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半途而废。此刻,被告不在这里,也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志。因为他是被迫退庭的。他心中或许正窝着火,或许会想不通:明明我是主角,为什么偏偏被赶出来了?因为,被告就像赌徒押筹码一样,将自己押在了这次校内审判上。尽管他不能很好地用语言表达,还表现出自暴自弃的态度,但这些都是表面现象。”

被告将自己押在了这场审判上。

“他将自己押在了你们身上。”

此刻的神原和彦已经恢复了辩护人的风姿。

“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无论怎样努力,谁都无法让他出庭,并坚持到现在。所以从这个角度,我认为被告同样值得赞赏。”

最新小说: 无用闲谈 我的姐姐张小玉 空梦之境 这就是红楼 冬忆秋散文集 从虐杀原形开始无敌诸天 薄衣初试,绿蚁新尝 玄离活着时候的猜想 影视世界从二十不惑开始 一天一诗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