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过后，总算迎来了一个好天。
微风拂面，丛林茂盛的山脉夹杂着草木的清远气息，微亮的天上，有几颗星子隐隐耀着淡淡的辉光。
而在这山脉中，错落分布了不少的房子，视线穿过浓密却并不如何繁盛的层层枝叶，隐约可以看到紫薇阁三个字。
天光大亮，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山间响起。
齐百寿一早便听说了千远晗和百里痴回来的消息，急匆匆赶去回禀阁主，不料还没走到内殿，便望见一角猩红的衣摆。
眼看他正往山顶去，齐百寿连忙紧赶几步，追了上去：“阁主，您……”
“我记得自阿初走后，我就许久不曾见过她了……”穆时微微仰头，看着山崖那边一泻而下的日光，“今儿是个好天，也该去瞧瞧了。”
齐百寿明白他说的是阁主夫人，当年阿初小姐走后，夫人就认为是阁主的错，若是一开始便允了阿初小姐和淳晏的事，阿初小姐又怎会……
只是这不是他能置喙的，当下只作不闻，默默道：“那阁主您这几日伤势如何，内息可恢复些了？”
“要不是淳晏在离开前渡了些法力给我，恐怕连从前的三成都回不去呢。”穆时自嘲一笑，“也罢了，练功的事急不来。”
齐百寿见阁主并不急躁，心中不免放心了几分。
他沉吟片刻，这才道：“对了阁主，百里护法和千护法昨天夜里一前一后，都回到了阁中——听说还都和御剑山庄的人干了一场。”
“哦？”穆时饶有兴趣，“胜负如何？”
言罢，他漫不经心地瞥了齐百寿一眼，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不由冷笑道：“凭他们两人的本事，若单独困住一个两个还有胜算，人一多就没辙了。不过那百里痴心高气傲，又不晓得御剑山庄的厉害，也还罢了，那千五得了我的法子，竟也没扣下一人么？”
齐百寿犹豫了一下，道：“依属下探到的消息，千护法没带人回来，反被那谢南书伤了胳膊，右手不大能动弹呢。”
他说完这话，不动声色去瞄穆时的反应，谁料自家阁主面不改色，连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直如置若罔闻一般。
齐百寿摸不准穆时的意思，咽了口唾沫，还要再问，不料却听他冷不丁说了一声：“到了。”
齐百寿回过神来，猛地刹住步子，这才没迎头撞上前方的穆时。
他立马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
穆时没管齐百寿，一脚跨进房间，一股淡淡的清香立马飘了过来，他嗅着这熟悉的味道，眼里露出些许温和。
“挽娘……”他轻声唤那个纱帘之后的朦胧身影。
房间安静了一会儿，才有女声响起：“你来所为何事？”
“挽娘，我有法子救阿初了。”穆时看着那个身影，“东方家有一祖传宝物，能活死人肉白骨，我已经让人去拿了。”
话音未落，纱帘被人掀开，女子死死地盯着穆时：“你说得当真？”
那妇人不过三十出头，青丝尽挽，只簪了一支木簪子，身上的衣裙格外素净，此时她的眼角泛着淡淡的红，呼吸急促，可见其有多激动。
穆时微微颔首：“当真！只是现下我寻不到淳晏的踪迹，阿初的尸身在他那儿……”
挽娘平缓了一下呼吸，别过头：“我能寻到他。”
穆时上前了一步，却因为挽娘的下一句话而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你走吧，寻到淳晏后，我会让人告诉你。”
穆时苦笑，最终还是不愿违了她的意，贪婪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是要把她的样子记在骨子里，这才转身离去。
挽娘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对不起。”
……
穆时刚踏出房门，就听见有人扬声道：“启禀阁主，千护法求见！”
穆时眉心微动，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房间里面却仍旧是毫无动静。
那前来禀报的黑衣兵察言观色，立即垂下头，不再言语。
穆时无声地叹了口气，回过头，右手一扬，只听“嘎吱”的一声，房间的大门立马被带上，和刚来时一模一样。
烈风刮过脸颊，齐百寿和那黑衣兵皆是沉默地跟在穆时身后，直到再看不见山顶的一切，齐百寿这才轻声道：“阁主，千远晗他们……”
“先听听他怎么说。”穆时淡淡说罢，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眼神却终于透出两分狠厉来，“御剑山庄的人如若是太过分了，那就不要怪我不顾那点情分。”
齐百寿知道阁主曾经和御剑山庄的上一位庄主有过那么几分交情，如今为了阿初小姐，阁主怕是不会再顾忌这情分了，阁主对复活阿初小姐这事太过执着，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
他正要再说，前方却已传来脚步声。
穆时同齐百寿对视一眼，都住口不言，谁料千远晗一看见他们，屈膝便跪，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属下无能，求阁主恕罪！”
穆时倒没料到他一来便行这等大礼，皱眉道：“有话慢说，怎么回事？”
“属下有幸得您飞鹰传书指点，却没能困住御剑山庄的人，还放跑了东方家的小儿，实在无用之极。”千远晗叩首道，“阁主吩咐属下诱敌深入，分头击破，不得给他们机会一起行动，属下却执行不力，败在他们合力之下，实在是一无所成。”
“败在御剑山庄的人合力之下，倒也不算吃了大亏。”穆时眼皮子也没抬上一下，“你遇上的是哪些人？”
齐百寿听见这话，心说我不是一早就禀过了么，您怎么还问？
他直觉阁主今日不大寻常，忍不住又瞄了他一眼，却听千远晗道：“谢南书和阿复，各有所长。”
他说到谢南书时分明停顿了一瞬，然而自家阁主却连眉头都不动一下，齐百寿心中愈发不解，几乎开始怀疑阁主今日的些微反常到底是不是源自这三个字。
不料千远晗俯首再拜，口中又道：“属下在衔碧潭上设了埋伏，原已将这二人分开，不料那谢南书乔装改扮，潜上岛来，竟施计捱到了阿复上岛，终于合力突围。”
“属下眼拙，误认寇仇，仓促间仅以腰刀伤其右臂，没能留下他们，求阁主责罚。”
他伏在下方，语意诚挚，右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端的是忠心不二好模样。
然而齐百寿岂能听不出他弦外之音，忍不住在肚子里嘀咕：好一个千远晗，果然滴水不漏！
千远晗明面上再三请罪，话里话外却分明是借着撇清自己之余，试探穆时的态度。
一来，围困御剑山庄的法子是阁主教的，他不过依计行事，此番顶多占个办事不力的罪名，算不得什么大错。
这二来么……
齐百寿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悄悄瞥了穆时一眼。
御剑山庄的上一位庄主，正是谢南书的祖父，与阁主颇有交情，且谢南书年幼时，还救过阿初小姐一命——这段往事在紫薇阁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千远晗岂能不晓？
只是现如今阿初小姐离世，谢庄主也与世长辞，只留下谢家后人，阁主也未曾要说过关照谢家，却曾偷偷地吊唁过谢庄主，因此谁也摸不透他如今心里究竟如何想——是想要除之后快，还是对谢庄主仍有牵念？
无人知晓穆时如今的想法，即便是齐百寿这样的旧日心腹也不曾听他提及只言片语。
千远晗为人谨慎，怎会在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对谢南书下杀招？
如今他这番说辞分明是在试探阁主，倘若阁主当真无情，那他好歹以一己之力伤及御剑山庄的人了，也不算一无所获。
倘若阁主还挂念着与谢庄主的旧情，那他也不过是“以腰刀伤其右臂”罢了，既没用毒，也没下狠手，想必阁主也不会大发雷霆——短短一番回禀竟说得这样滴水不漏，这千五这么多年来都还能在阁主身边，果然不止毒术这么一个长处。
——当然，在说这番试探的话前，千远晗绝对没想到，他手下的人竟敢瞒着他对谢南书下毒，因而他这滴水不漏的说辞也是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儿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