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意怜睁开眼时，脑子里仍有些混沌。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床顶看了一会儿，才渐渐想起自己是为什么昏睡过去。
漂亮的瞳孔上蒙着的那层薄薄的雾气散去了，凝滞的神色犹如化冰的湖水，重新流动起来，映照着透过窗页落进来的一点金红色的暮光。
右手从整齐盖好的薄被中探了出来，柔软宽大的雪白亵衣的长袖轻轻滑落到了肘部，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小臂。
模糊之中他记起，似乎有人在他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之后，又不辞辛劳地亲手烧了热水，然后抱着他去沐浴，仔细地替他清理完身体，还换了一套崭新的亵衣，从头到尾不假他人之手，动作亦轻柔至极。
不过……他会累得昏睡过去，这人也是罪魁祸首。
好像是初尝欢爱就太过肆意的缘故……他应该是有点受伤了。杨意怜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因为久经疼痛考验，对一些小伤小痛都变得不太敏感，又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于是更少了几分顾忌……本来按苏朔那个小心翼翼，温柔忍耐的劲儿，他是决不至于受伤的。
但现在……身上受伤的部位似乎也不怎么疼痛，只剩下一点点钝痛，更多的却是清凉舒缓之感，看来也已经有人为他上过药了。
用的是那价比黄金的伤药。
……剩下的那半瓶。
以杨意怜的警醒，本不该在这种动静之中昏睡过去的，可热水舒缓了他过度紧绷又过度疲惫的精神和身体，苏朔的怀抱又太过轻柔稳定。
他靠在苏朔怀里，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杨意怜有些困倦地半眯起眼，手臂又重新收回薄被里，只觉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懒洋洋的倦态之感，一点也不想起身。
他听见屏风外面传来一阵轻声交谈。
“小舅舅，现在魔教捉了小丫妹妹来威胁你，咱们该怎么办？”这稚嫩的声音既严肃又正经，一听就是八岁的季景行。这孩子虽然年纪小，操心的事情却总是很多，尤其是对他小舅舅的事，几乎全都当成自己的事情来操心。
他小舅舅倒一点也没嘲笑他人小心大，反而也郑重回答道：“魔教虽然人多势众，但这些年他们扩张太快，手下人难免良莠不齐。今天早上我抓回来的魔教护法现在怎么样了？”
季景行立刻答道：“银针封着安眠穴呢，晕得死死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像怕人听见似地，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放我那儿我怕被师父发现，所以我把她藏在你屋里了。”
苏朔似乎吃了一惊，声音也不由抬高了：“什么？”
季景行却淡定道：“小舅舅，小声点儿，别把我杨舅舅吵醒了。”
他小舅舅只好依言压低了声音，含怒道：“我什么时候说了要瞒着你师父了？你干嘛把她藏我屋？”
季景行振振有词：“我师父的药庐人来人往的，怎么藏得住人？我觉得魔教既然连小舅舅你那没影儿的未婚妻都不放过，那我师父身边怎么说也得安插十七八个护法吧？把人放在那里岂不是放虎归山？小舅舅你那屋空着也是空着，反正你又不住。”
苏朔气得敲他的头：“什么未婚妻，亲都没定呢，人家姑娘的名节不要了？”
季景行在苏朔面前表现出罕见的活泼来，抱着头委屈巴巴道：“我知道，我知道嘛，我还不就是在小舅舅你面前随口一说，在外头我知道分寸的。”
苏朔却没打算轻易放下拳头：“……还十七八个护法，你师父那药庐塞得下吗！你是不是又偷偷看那些胡说八道的江湖话本了？”
季景行继续抱着头反驳道：“我就夸张一下不行吗？哼，别以为我不知道，杨舅舅都告诉我了，小舅舅你从前比我更过分呢！你还打我，凭什么啊？只许舅舅吹牛，不许外甥夸张了？”
“……你！”
苏朔恨得咬牙。
忍了半晌，没忍住，气恨难平地伸脚踹小外甥的屁股：“我让你不学好！”
季景行想躲，可哪里躲得过？只好坐在那里受了他一脚。
这两年苏朔也不知耗了多少内力替他疏通经脉，温养元气，再加上杜蘅的针灸药浴，细心医治，季景行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好，如今就看出效果来了——这小子屁股都被踹出去一半，竟然又死死地抱着桌角稳住了，没摔。
当然，苏朔那一脚也没带什么力道。要是一不小心踹坏了，心疼的还不是他这个当舅舅的。
季景行瞥了一眼苏朔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动了真怒。
小舅舅为人洒脱随和，不拘小节，可唯独对季景行的教育问题十分慎重，有时候甚至比师父还要更小心一些。
有一次季景行午睡将醒未醒的时候，曾经听见小舅舅偷偷跟师父诉苦，说他没有教导孩子的经验，若是小外甥跟着他学坏了可怎么办？师父听了竟然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指着小舅舅说，苏朔啊苏朔，也有你为难的时候。
嘲笑完了，又跟他相对诉苦：“这个问题我也苦恼了好些年，一直没有答案，现在好了，有个人和我一起发愁，以后我也不寂寞了。”
听完了诉苦大会全程的季景行不由莫名其妙：我有那么容易学坏吗？
所以小舅舅平日里那么开朗的一个人，每次到了季景行面前，总是要比在别人面前更严肃一点。季景行曾听人说“严父慈母”，隐约有所领悟，也许并不是每一位父亲都生来严厉，有些是为了孩子，不得已只好装作严厉一点。
唉，小舅舅也挺不容易的。
不过小舅舅在的时候，师父倒是轻松了许多，以往就算再忙，也要把季景行带在身边的，现在药庐一忙起来，就指使徒弟去找舅舅玩儿。
有时候季景行觉得挺有意思的，也会故意皮一下试探自家小舅舅，每次看见苏朔色厉内荏，紧张兮兮地看着自己的样子，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看来有些同龄人爱调皮讨嫌不是没有道理的，季景行终于理解了他们，皮一下真的很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