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遇僵局临危受命(1 / 2)

第五章

遇僵局临危受命

千头万绪

四月四日,席双虎一行到云城的第三天。

一大早他买了几份烧饼、豆浆,沿着关公路的绿化带慢步走着,警惕地四下瞅瞅,远处就是要监视的目标印象云城高档小区。对马宝骏住所实施搜查之后,他这一行人去而复返,潜伏下来了。

街市早晨显得有点冷清,污染较重的空气把视线变得灰蒙蒙的,他踱到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面包车前,一拉门,钻进去了。

“快,趁热吃点。”他分发早餐给两位蹲守的外勤。

一个放下手里的望远镜,另一个打开了自动摄录,两人回身接过早餐,一咬一啃,哧溜一吸,连连夸着河东的芝麻烧饼名不虚传,一咬是满口留香。

“别光吃啊,走点心,这个人可是神通广大啊,总队长正发愁这人在看守所里事没法儿办。嘿,还就有人给她办取保候审了,现在可是异地用警,一切小心。”席双虎道。条件很艰苦,吃饭肯定是凑合,睡觉嘛,连凑合都算不上,只能几个人轮班睡,就在车上解决。

“放心吧,席队,只要出现,我们跟不丢。”

“可也邪门啊,就没出现啊。”

“刚从看守所出来,总得调整调整嘛。心态一下调整不过来,等一调整过来,就恢复原样了。”

“不好说啊,估计这是持久战……哎,席队,这么个大美人,和枪案能有什么关系?”

两人边吃边说,席双虎道:“胡浩,也就是这里江湖上盛传的‘闹爷’,和她关系很密切。传说是小三,但又不太像,云天苑酒店那么大的生意,总不能给了小三吧?如果仅仅是解决生理问题,像闹爷这号人物,肯定不止一个女人,能给她这么多,就说明不简单。”

两位外勤笑了,一位道:“我觉得是人跑了,留这么个顶缸背锅的。法定代表人是她,资产在胡浩名下,咱们没治。”

“这个是组织上考虑的事,现在外松内紧,肯定要设法把胡浩诱回来。”席双虎道。

“不好整,现在全国性的扫黑除恶,这些混迹一辈、见识过严打的老江湖,轻易不会上钩……哟,出来了,是不是这辆?”外勤刚吃一半,视线里一辆红色奔驰飙了出来。另一位一急,拿着步话通知,一不小心豆浆杯子打翻了一裤子,两人手忙脚乱把信息传出去,边传信边放下手里吃的,车一发动,开始追踪了。

外勤的工作大致如此,蹲守、追踪、跟进,会一直枯燥地重复下去。这些烦琐的细节记录下嫌疑目标的驻足点、经常出现的位置、交往的社会关系等,这些将用在侦破中提供旁侧的资料,它叫:规律。

第一次追踪的线路是:早餐店,在云城一个老字号羊汤馆吃饭;然后驾车直驱公司。在云天苑停车场附近,席双虎一行第一次拍到了近距离的嫌疑目标:司令婕。

她长发如墨,红裙似火,窈窕高挑的身材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哪怕是心无杂念的外勤们也看得抽了下。太火辣了,那一摇一曳的莲步,带着红裙飘飘,像一团火,估计能点燃大多数男人的欲望。

“够劲、够浪啊,要是出个涉黑女老大就好玩了啊。”

“那背后得站多少男人呢?咱们查得过来吗?”

两位外勤嗤笑讨论着,没注意到后座的席双虎在一帧一帧看司令婕的影像,吃早餐的时候很从容,走路的步态很轻快,那几帧下车摘墨镜露出来的笑靥,妆容靓丽,如花灿烂。这让席双虎脸上的愁容越聚越多,到现在才刚刚接触到目标,离找到线索、找到真相,还不知道有多远。可惜时间却不等人,卢启明教授的死讯估计封锁不了多久,焦虑和疑惑让他心里凭空生出一种不祥的直觉:

好像有什么地方错了,可他却找不出错在哪儿……

轰轰烈烈的一天一夜追枪,嫌疑人交由辖区派出所和刑警队带走后,二十七支各色长短武器摆到了与技侦信息中心一墙之隔的档案室里,并起来的六张桌子全摆满了。

“别乱动啊。”乔蓉写着标签,还不忘顺口训斥任明星一句。这货是个好奇宝宝,已经不止一次想把子弹装枪里试试真正威力了。

任明星一下子气愤了,恨恨道:“有这样对功臣说话的吗?我为了你可一天一夜没睡好了啊。”

一提这茬儿乔蓉又快气哭了,这货不知道是真心,还是成心,冷不丁总来这么句让她难堪的表达。现在全队都知道乔蓉这个追求以及仰慕者了,刚开始还能羞红脸,现在吧,全剩下气愤了。就见乔蓉恶狠狠端着一支快排向任明星作势射击道:“你再这样说话,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什么叫为了我一天一夜没睡好,是给我私人干活儿的?还得让我领你情。”

“不领拉倒,不是看你顺眼我才懒得干呢,吃饭睡觉都给耽误了,图什么呢?”任明星耍着小脾气,平素的惫懒样子上来了。

“你是警察好不好,辅警也是警察,你说你图什么?”乔蓉怒道,没想到这货认知水平如此之低。

任明星悻悻看看她,很严肃,而且很深沉地说了句:“我就图别让你那么为难,老愁眉不展的。”

“你……”乔蓉一下子心里莫名感动,语结了。

“我知道我除了画画其他都不怎么样,经常给别人帮倒忙,结果越帮越忙惹人烦。不说了,我睡觉去。”任明星道,看着乔蓉发愣的表情,极似下一刻就要发飙那种,他逃也似的走了。

真走了,乔蓉反倒更烦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些收缴,心情极度复杂。说起来是任明星给提供的思路而且给开了个头。他点醒了技侦找到新的思路,从进山沿路监控寻找出现频率高的越野车型,结果一查一个准。把省城数十个经常进山的玩家给圈到大数据里,再一传唤,倒有一半还真是藏有气动武器的玩家。

一天一夜,任明星跟着所有询问,画着他们目击过的其他玩家,交叉下来,又找到数个嫌疑目标。此时乔蓉觉得愧疚不已,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情,他确实尽力了,比所有人出的力都大。

“这个死胖子,这可怎么办呀?”

乔蓉挠着腮开始犯愁了,遇上这么位一点都不懂含蓄,总是对她赤裸裸表达爱慕的男生,可真让她为难了,而且她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导致她的心态严重偏移,总不能把谈情说爱和案情搅和到一块吧,本来就够复杂的,现在倒好,更理不清头绪了。

“嘿……乔蓉,标签写完了吗?”

有人在敲门,一回头看是宋支队长,她急忙道:“还有两支,马上就完。”

“形成个书面报告,今天做出来,这是这几天最大的收获了。”宋玉河道。

“好嘞,没问题。”乔蓉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回道。

宋支队长走了,隐隐听到他在和总队长说着,根据明星恢复的画像,上线应该就是二米米向军。这一拨基本都是他这儿出的,打钢珠的快排,打铅弹的气枪,没有发现火药动力武器,应该和提供给袁玉山的不是一条线。

总队长在叹着:“对于气动武器标准和量刑都不确定,这些制枪的钻法律空子啊。威力越提越高,而处罚只能适合治安处罚,大部分达不到入刑标准。啧,咱们得加快了啊,省城都有这么多,这帮王八犊子还没准往全国各地卖了多少呢。”

两人脚步声渐稀,好半天乔蓉惊醒时才发现自己严重走神,写标签把枪支名称糊里糊涂写了个“明星”字样。她紧张得赶紧撕掉重写,可写着写着笔又放缓了,任明星负气出走去睡觉似乎对她打击挺大,没了那货在跟前叨叨,这工作别提多枯燥无趣了。

她把这项工作干完终于鼓着勇气去叫任明星,可不料她受到了一次更大的打击:任明星请假走了,他的特长在这里也告一段落,支队长居然批准了……

3·29专案第二次会议明显比头一回规格高了不少,一下子冒出来的人武燕几乎都不认识。而且省城缉枪一天之内成果这么大,连市局也惊动了,专派了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参会,名义上是做重要指示,实际上就是传达了下组织上的期待和勉励。

说罢便半路离场,肯定还有其他安排的会议。真正的专业案情开始介绍时,其重心落在云城的侦查以及对郭三枪的追捕上,此案的脉络虽然模糊,可是已经浮现冰山一角。乔蓉组织缴枪,最近的一次发生在三周以前,总队判断,这些人是因云城打击非法贩售野生动物一事望风而逃的,而且很有可能像大多数嫌疑人的认知一样,想要躲躲风头,然后回来。

但会躲多久,会以什么方式回来,是否还重操旧业,就不好说了。更令警方为难的是,对于那个猜测中的“地下兵工厂”,参会的刑侦人员,包括重案队长、市局罪案分析处来人,都打了个大大的问号,缉枪这么多年,说还存在一个大规模的制枪团伙,除了收缴的二十多支气枪,实在没有更多的证据支持。而且毕竟是气枪,离火药动力武器还是有差距的,这个团伙是否和去年毒贩武器来源一致,值得商榷。

讨论变成了争论,另一个通报的新情况是,云城的警方也在对胡浩犯罪团伙进行外围取证,奈何胡浩已经出境数月未归,与他相关的嫌疑人的案件都悬而未决。主谋未归,对主谋以下的嫌疑人是否采取措施,警方反而投鼠忌器了。

在会上,武燕终于听到了有关佳成商贸公司伍士杰的案情。这是个神奇的无头案,家属报失踪,午马警方立案,根本查不到任何线索。而且这个人的背景复杂,开过铁厂、煤场,后来还做进出口贸易的生意,早年在很多案情上和胡浩有交集。外围调查反映,此人根本就是胡浩在午马市的代言人,比照涉黑人物胡浩无声无息消失几个月而后在境外出现,实在让警方怀疑家属报“失踪”是刻意为之。

原来没头绪,现在是千头万绪,再加上卢教授死亡给专案组形成的压力,会议从讨论变成了争论。乔蓉坚持制枪地下工厂的存在;重案大队坚持命案优先,必须马上全国通缉郭三枪;而宋支队长却在考虑着是否会打草惊蛇,毕竟郭三枪犯罪事实被掌握尚处保密状态,通缉一发,有可能惊动所有涉案的嫌疑人,不管是他们逃逸,还是损毁证据,那枪源可能就要永沉海底了。

一直到天黑会议结束,尚未形成正式的方案,总队长烦躁地宣布散会。

乔蓉注意到武燕溜得很快,她拿着会议纪要来不及放就追了上去。在武燕开了车门已经上车时,乔蓉也跟着上去了。武燕好奇问道:“怎么了,妹子?”

“他们几个为什么都没参加?”乔蓉好奇问。

武燕笑道:“没有接到通知,参加什么?再说几个辅警,也不够格坐那儿啊!”

话里有点怪腔怪调,偏偏乔蓉还反驳不得。可能支队长确实忽略了这几位辅警的存在,确实那种场合他们在也不合适。不过他们不在场,乔蓉反而觉得缺了点什么一样,而且心里有点堵。

“这个他们能理解,栽树的和乘凉的从来就不是一拨人。哪个单位都是这样,担责的时候找谁都为难,嘉奖的时候,少了谁也不合适……可以向你透露一点,华师父和你的观点一致,他也认为确实存在这么一个地下兵工厂。”武燕道。

“可是……可是……”乔蓉为难地嗫嚅着,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武燕回身笑了笑道:“我参案很多,以我的经验,得碰几次壁才能检验出谁的思路最接近真相。现在总队长和支队长对云城侦查和马宝骏提供的线索寄予厚望,他们来也是多余的嘛。”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啊,又说不上来。”乔蓉道。

“感觉不对在我们自己身上,很正常,真相未明之时,总有各种分析判断满天飞的,哪个队也有这号人。反正我有个原则,不在一线摸爬滚打、不和嫌疑人直接打交道的那些人给的意见建议,一律当屁话。”武燕道,然后可能是心有怨念,重重强调道:“包括你们支队长,嫌疑人溜全国各地了,守着云城查什么?人家就放了个妇道人家扛雷呢,那一看就是个消息树,她再有点事,其他人永远也不回来了。”

“也不完全是,支队长正酝酿一个秘密行动。”乔蓉轻声道。

“啊?对我们也保密?”武燕愣了。

“重案大队出的赵力奇,记得吗?上次开会那个胡子拉碴的,应该有什么特殊任务了。现在马宝骏交代得不少,加上快递单两千多份,银行卡四十七张,都还没有完全梳理出来,这上面如果出现有价值的线索,那暗处的外勤完全有可能钓出来嫌疑人……这是我的猜测啊。”乔蓉道。

“呵呵,那可得有点表演功夫了。玩化装和卧底,我们禁毒上排第二,没人敢当第一,我们每个大队,至少有一半人扮过毒贩。”武燕笑道,语气里透着骄傲。

警种之间就是这样,配合虽有,但也少不了摩擦,乔蓉听着觉得有点刺耳,便直言道:“武姐,你们禁毒上出的最牛逼的一个卧底,是辅警吧?”

“没错啊,禁毒辅警。乔蓉,咱俩争没有什么意义,有兴趣我带你去看我们是怎么干的。”武燕发动着车,等着乔蓉反应。乔蓉没有反应,武燕便带着她直接驱车驶离。

一路无话,穿街过路进胡同,抄近路回到了后勤装备处。这里是乔蓉第一次去沁山县来过的地方,如果不是那次,她都不知道警中还有这个部门的存在。原先是负责警用物品、设备仓储和分发的单位,因为地处近郊有足够大的场地,就又多了个功能。每年春秋集训的时候,各队外勤会集中在这里。

“这里汇集的是各队一线抓捕警员,体能训练是第一位。”

下车时,武燕随口对乔蓉说了句。乔蓉默然走着,眼看着操场上三三两两晚饭后在闲聊、在掰腕子、在玩单双杠的警员,氛围说不出的亲切,就像学校里的集体活动一样,参加工作后已经接触得很少了。

“咦?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不光是案子吧?”武燕又问。

乔蓉这才开口道:“下午我说话不太好听,然后……任明星就请假跑了。”

“哎哟,这事啊,那草包不是去吃就是去睡了,回头闲得没事自个儿就回来了,甭理他。”武燕道。

“不能这样评价人家嘛,这次案情能明朗化,全靠人家那支画笔了。”乔蓉说了句公道话。

武燕笑道:“千万当面别夸他啊,会起反作用的。”

乔蓉也乐了,跟着武燕直往后院去,值班室进去,她一下子怔了。

唯一的桌子上摆着电脑、打印机,丁灿端着碗且吃且看;华启凤倒着杯酒,边喝边瞅;邢猛志负责干活儿,正把打印的东西往墙上贴。那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嫌疑人小照片,线头指向表示人物之间的关联,甚至标注着每个人活动的地域,这是把实时的案情共享变成直观的案件板了。

能做到这么细致可出乎乔蓉的意料了。而且是在这种环境里,总觉得有点怪异,老的老、小的小,吃的吃、喝的喝,喝着的华启凤还指点着:“郭三枪这名字线头指向别乱画,不能武断地把他画成谁的手下。这不是个一般人,如果能指挥动他,估计也不是一般人……这里面缺一个技术背景的,就是那种枪械大师类的,否则做不了这么漂亮。乔蓉你来了正好,我们刚才在讨论,是不是需要三相电作为排查线索?”

乔蓉摇摇头,很遗憾地道:“恐怕不行啊,华师父。车工、铣工需要三相电,但只在冲压膛线的时候需要。如果他们拆开办,集中地做一批枪管存储起来,然后再四处张罗其他部件的话,完全可以避免警方顺着三相电的使用查到他们……现在的团伙犯罪反侦查措施想得很周到,有人栽到这个上面了,那后来者肯定会对此做出预防。”

“听听人乔蓉说的,那可是专业的。小丁啊,服气猛子吧?还是他说对了。”华启凤笑道,似乎是指出丁灿猜测的错误。

丁灿边吃边没品地说着:“他坏人堆里出来的,这点肯定比我强……话说回来,乔蓉你怎么来了?这里是被遗忘的编外小组了。”

“谁把你们忘了,净瞎说。”乔蓉不好意思回了句。

“这个在我们预料之中。”丁灿道。

“预料?预料什么?”乔蓉不解。

“马宝骏家里搜到的快递单和银行卡肯定会提供新的线索,支队派遣到云城的小组肯定有其他用意,说不定是想钓线索,对吗?”丁灿问。

“我怎么知道?”乔蓉压抑着心里的惊讶,给了个不确定的答案。

“错不了,目标应该是杜攻城,和司令婕、马宝骏、郭三枪都有关联的一个人。”邢猛志回过头来,思忖道,“这个方向我觉得是错误的。”

“理由呢?”华启凤问。

“跑的跑,失踪的失踪,既然敢堂而皇之地留下来,那说明他已经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从他身上下手,倒不如费点劲抓贩枪的二米、秃轴几人,好歹有马宝骏的口供能够钉住,而这个人……根本钉不住,没有案底,大数据里有关他个人的信息少得可怜,名下连像样的房车财产都没有。这种很类似职业犯罪,这类人没有实锤的证据,想抓到他们相当困难。”邢猛志点着杜攻城的照片道,照片下一块打印着背景资料的小纸片,乔蓉有点钦佩地看了丁灿一眼,这种细活儿干得可比总队的人还专业。

偏偏最专业的反而像业余的,眼瞅着华启凤半瓶白酒下肚,却在幽幽摇着头道:“可以说,但不足以说服宋支队长,因为现在够分量、能接触的嫌疑人,只有杜攻城一个人。司令婕被刑事拘留的那一段时间,恐怕是没有什么收获,这种情况下,你让专案组怎么办?总不能都闲着等吧?”

“那就没什么适合的方式了,也只能等。”邢猛志不咸不淡道,竟也没有丝毫落寞。

“等,不是什么坏事。千头万绪的时候,作为侦查员一定要冷静,如果你洞悉不到对手的破绽,妄动只能露出自己的破绽。来,陪我喝一杯。小丁,你也来……小乔蓉,你……会喝吗?”华启凤邀请着。武燕倒不用邀请,却是连瓶子都提溜走了,倒把华师父瞅得眼直了。武燕直道:“华师父你别喝了,剩下都我们的。我们队里的规矩,见面分一半,不能吃独食,都来点。”

话里是照顾老人,怕他喝多了。半瓶白酒被四个人一分,邢猛志奔着去食堂给武燕再打包些饭菜。乔蓉坐下来,盛情邀约之下只得来了几口,辣得直吧唧嘴巴,那娇憨样子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没有想象中的怠工和情绪,这个客队小组在默默做着事,可现在除了等,似乎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众人且吃且讨论,偶尔看着满墙纷乱的嫌疑人的背景资料、关系资料,都是愁肠百结,这个跨区跨地域的案子,怕是要陷入停滞期了……

归去来兮

夤夜,无风。

料峭的春寒还剩了个小尾巴,昼夜温差大的山区,晚上还是会很冷。这个季节里,在云城和豫省交界的山区少见行人来车,所以国道上那辆摇摇晃晃的车的昏黄灯光在夜里显得格外醒目。

路碑,四十八公里处,车缓缓停下,司机出声道:“老板,到了。”

“哦……往里开,还有两三公里。”副驾上这位打着哈欠,清醒了。

黑夜,黑车,沿着黑色小路往里进了两公里多,一座关停的小铁厂赫然在目,废弃的小高炉像电视上看过的那种小炮楼,原来的厂宿和仓库破破烂烂的,如果不是知道雇车的人是谁,恐怕司机都未必敢来这种地方。

“手机……老规矩啊,车钱给你翻倍,嘴得管紧啊。”杜攻城警示着,捎带着要走了司机的手机,那司机知趣,把车开到阴暗角落里熄火,安安生生等着。

而杜攻城却一个人踱着步,推着破烂的栅门,他像有意识一样,手推,人未进,随着推手的动作,哗的一声,似乎撞翻了门后的什么东西,他借着手机的光亮看,是个破瓦罐盆子。

他暗骂了句“变态”,也只有郭三枪这号变态才用的小伎俩,相当于防盗报警器,他随即喊了声:“老三,是我。”

院子里响起了几声口哨,他循音而入。一幢破屋里,手垒的砖墙隐隐透着光亮,掀开油迹斑斑的厚门帘,自斟自饮的郭三枪赫然在内。

“我去,老三你这是五星级享受啊,呵呵。”

杜攻城看清了,这家伙居然烤了几只鸡在啃。吃饭的家伙就搁在身侧的砖地上,一长两短,手里还拿着把剔骨刀,吃得很讲究,一副鸡骨完整地搁在面前小板桌上,肉已经被剔得干干净净。人也很讲究,什么时候都坐得端端正正。

“坐吧……吃了吗?”

郭三枪声音沙哑,把一只烤鸡推到面前,似乎是为杜攻城准备的。

不过这吃法杜攻城可享受不了,郭三枪长年进山,一袋子盐巴在山上就能顶一个月,吃喝几乎是茹毛饮血的水平,偶尔抹点盐巴烤那就是大餐了,那生活方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坐下撕了只鸡腿啃了几口,奇淡无比,边嚼边说着:“没事吧?”

“没有,铁厂化工厂污染得厉害,连放羊的都歇了,我是跑了二十多里才捉了几只。”郭三枪道,他哪怕正常平静说话的时候都让人觉得可怖,原因是眼睛上那道疤实在触目,哪怕不发飙也是凶相天成。

“嗯,那就好,云城可有个事得跟你说下。”

“啥事?”

“宝马那小子好像折了。”

郭三枪脸上的疤一抽,眼睛凶光外露,直勾勾看着杜攻城,不搭调地说了句:“不对呀,要那事犯了,先收拾的肯定是你啊。”

“应该是其他事,本来我也不知道,不过,有外地雷子去他家搜查,搜出两支气狗来。我估摸着这货是贩山货给提溜了,现在满世界逮非法偷猎的,都他妈说了让他歇了,就不听。”杜攻城道,队伍不好带,想把小痞子小混子带成支队伍,别提多难了。

“那对你是个坏消息啊,我无所谓。”郭三枪道,又自顾自地吃着,没当回事。

杜攻城听这话有点郁闷了,他起身不安地掀帘子朝院外瞅了瞅,放下帘子时问道:“东西还在吧?”

郭三枪扬头示意着隔间,拆块砖就能看见,耀着手机光亮往里瞅瞅,防水油布盖着几台机械完好无损。杜攻城这才放心了,放好砖块犹豫着和郭三枪道:“跟你商量个事,这段时间风声太紧,老板让把这东西全给拆了毁了,包括已经拉好的管子,一根不留。”

“嗯。”郭三枪应了声。

“别‘嗯’呀,我问你咋办。”杜攻城坐了下来,直勾勾盯着郭三枪。

富贵险中求,想富贵的人多,敢涉险的人可不多,不过眼前这位肯定是敢了。

“你肯定都想好了,还问我怎么办?”郭三枪抬抬眼皮,无动于衷。

“兄弟啊,这可是咱多年的心血啊,前些年老板吃肉,咱们喝汤,现在老板肥了想他妈溜,咱们可还饿着呢。这现成的东西就这么毁了扔了,你不觉得可惜啊?那出去可就是真金白银啊。”杜攻城感慨道。

“哦,你想自己干了?”郭三枪眯着眼瞄杜攻城。

“不,加上你,还有二米、秃轴兄弟几个,再看看风声。如果没事,为什么不干呢?现在一只气狗可炒到两三万了,撸子(手枪)也得这个价,我实在拒绝不了这种利润诱惑啊。”杜攻城笑着道。

“你就不怕有命赚,没命花?我觉得你的下场会很惨。”郭三枪斜眼觑着,嗤笑道。

“是吗?我怎么觉得更惨的是人还活着,钱花完了。闹爷不是你兄弟吗?你看人家玩得多大,躲在国外屁事没有。我算是看明白了,想咱们的命更硬点,那钱就得更多点……你放心,闹爷的渠道这些年都是我经营着,只要不是被抓现行了,屁事没有;即便被抓现行了,一两支气狗能有多大事?有你这位枪械大师在,我觉得这事能成。”杜攻城极力劝慰着,劝人最难的是找不到对方的喜好,对面这位郭三枪就是,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嗜好来,十几年的牢狱生活,让这个人变得比清教徒还自律。

这是个特殊的决定,难得地让杀伐果断的郭三枪犹豫了,他眯着眼瞄着杜攻城,嚼着嘴里的肉渣,像在思忖此事的可行性。杜攻城赶紧又鼓吹着:“退一步也行,机械咱们先不开,就手里剩的管子搞成成品,也能狠捞一把。白道吧,只要离开云城地界,雷子一时半会儿盯不上咱,等盯上咱们早撤了;黑道吧,有老三你这杆神枪在,神鬼都他妈难挡,你有啥担心的?”

“这是老板的意思,还是你个人的意思?”郭三枪问。他眼神睥睨,那样子吓了杜攻城一跳,生怕这货瞬间发飙似的,赶紧警示着:“别价,我还没有在你面前吃里爬外的胆,这事我跟老板提过,老板尊重你的意思,这不是我巴巴大老远来和你商量了?”

“哦……”

郭三枪像极度失望一样,泄气了。

杜攻城急切道:“兄弟,别价啊,你不上手我们没个主心骨啊。老板收手是老板的事,咱们没别的机会了,打小吃喝嫖赌坑蒙拐骗都学会了,就没学会遵纪守法,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呀?”

“谁说不干了?你说得对,我们走的都是绝路,没有回头路。”

郭三枪笑了笑,拿着酒瓶自顾自斟着幽幽道:“所以,干!”

“好,冲兄弟你这句话,干!干了。”

郭三枪的表情变化如此之快,这不是个变态是什么?不过还是让杜攻城兴奋了,端着酒盅一饮而尽。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注意到,他对面郭三枪那双犀利的眼睛里,多了几分落寞、几分复杂……

如果继续往下干,那该怎么干?

这个问题纠结着后勤处这个客队小组,少了个偷懒的任明星,多了位枪械专管乔蓉。饭后的时光怕还是围绕着案情展开,桌台上的热水壶开了四壶,淡茶热饮,气氛渐渐地热烈起来了。

“这个肯定是错误的。”武燕挑着邢猛志的刺儿,否决了从茹叶楠和秦磊入手的想法,证据不足是一方面,关键是没有任何线索指向他们两人,武燕甚至怀疑邢猛志接近茹叶楠居心不良。

“那你试图追捕郭三枪更是错误的,这种孤狼追捕只能出其不意,而不能逼得狗急跳墙,万一拿着枪大开杀戒,谁也别想第一时间控制局面啊。”

邢猛志否决着武燕的想法,对于那位民间高手在座的都深有体会了,以沉默表示默认。

从外逃的二米、油机、秃轴入手?

不行,都是些小喽啰,一抓肯定打草惊蛇。现在甚至担心马宝骏家里被搜查的消息万一泄露,也有可能惊动对方。

那从滞留云城、现在取保候审的司令婕入手?

似乎也够呛,这女人的背景丁灿下功夫使劲挖了挖,结果大跌眼镜,居然有受过治安管理处罚数次的案底,原名叫司琳琳,案由是:卖淫。

对比胡浩涉黑的出身,差不多也能想象出这个江湖大佬和风尘美女的故事。说不定哪个风月场上两人郎情妾意,包夜变成包养。然后为了掩盖出身,包养后又做了包装而已,然后给堂而皇之地抬到酒店法定代表人的位置。

这种人能知道多少得打个问号。

那么杜攻城呢?似乎也不好办,这人滑得像条泥鳅,外勤追踪都找不到这货的固定落脚地。自打修理厂被拆,然后去接过司令婕一次,就再没有露面。

难住了?乔蓉提议,是否可能直插核心,从涉黑头脑人物胡浩的身上入手?

这个立时被所有人否决,此人是扫黑除恶刚有风声就溜了,在境外的具体住址可没法儿掌握,而且警察出境可没有执法权。再说了,总不能一个地方涉黑小人物,用到红通级别的追捕吧?就即便可行,审批执行恐怕也得一两年。

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放眼的是全案,可惜案子冒出来的所有线索的嫌疑人全被否决了。

又沉默了一杯水的工夫,乔蓉问着一直没吭声的华启凤道:“华师父,您还没说呢?如果是您,会从哪儿入手?”

“会从马宝骏入手,他那儿肯定有线索。逮住个纰漏只要能盯住其中一个或者几个人,以点带面,扩大战果,那案情脉络就慢慢清楚了。”华启凤道。

“那我们讨论的还有什么意义?现在给我们的案情通报也延迟了,摆明了是把咱们放在外围的非关键、非重要位置嘛。”丁灿牢骚道。

“兄弟你理解下,毕竟咱们是客队。这是一盘大棋,单靠咱们几个搞不定,分工和协作是必须的。”邢猛志道。

华启凤对于邢猛志的表现暗暗心赞,可不料这货刚放眼大局,又怪话连篇了,补充道:“但是,注意我这个但是,但是我觉得单靠他们更搞不定。我们才是最棒的,必须有藐视一切的自信,这才是传奇应该具备的品质。”

乔蓉直接哇一声作势呕吐,武燕却是笑着挖苦道:“那现在,传奇被困在浅滩上该怎么称呼?”

“那也未必啊,刚才乔蓉说直插核心,我觉得有点道理,假如存在这么一个地下兵工厂,那根源在谁那儿?你们看啊,胡浩,大佬级别的涉黑人物,黑枪起源应该不会是他。司令婕,也应该不懂吧?郭三枪呢,初中文化,剩下时间都在监狱里,玩枪玩得好,可未必能制得了枪,枪源也不应该是他,同意吗?”邢猛志谈兴颇浓,问题接力给了乔蓉。

乔蓉点点头,用手机播着图片推向丁灿,丁灿一转笔记本屏幕,把这位枪妹的手机信息显示出来,就听她道:

“三个要点,首先是线膛,阴线的缠度不能过小或过大。过小时,阴线受弹丸磨损较大,并减小阴线导转侧面使弹丸过早地离开阴线;过大时,阴线底部的间隙增大,冲入间隙的气体增多,从而降低枪口动能和初速,影响弹丸飞行稳定性和射程。枪管线膛断面积的变化不能过大,阳线和阴线不允许有显著的波浪纹,否则会影响子弹在膛内运动稳定和正常旋转。

“但这次从马宝骏家里查获的枪支,弹道性能非常稳定,和我们之前缴获的不在一个档次上。

“第二个要点是:挤压膛线,工艺是以挤丝冲通过枪膛使枪管材料产生变形而形成膛线。冲子的外表面凸出的部分用以沿枪膛形成阴线,凹入部分沿枪膛形成阳线。在挤压过程中,枪管金属大部分受到局部载荷,枪管内层变形较强烈,在直径方向一定的深度上产生永久变形;而在外层仅产生弹性变形,它的变形大小与材料的钢号和强度有关。简而言之,这类特种钢材国内私人根本购买不到,除非走私。

“第三,除了这些复杂的工艺要求,还需要挤压润滑,枪管表面如果没有润滑剂可能导致冲头卡死,报废材料。而挤压枪膛润滑同样有复杂的配比,大致需要硫酸铜、盐酸、氯化锡等成分和蒸馏水配比,早期的快排气动武器冲压光洁度较差,问题就出在仅使用的镀铜溶液。而从马宝骏家里收缴的这几支大家可以看下,它们的完成度相当高,几乎可以媲美原版水平了。综合这三个要点,那位制械大师几乎就呼之欲出了。”

在专业的领域乔蓉可不像个小姑娘,侃侃而谈指点江山,连华启凤对她也微微颔首。恰恰乔蓉目光正看向他,像挑衅一样。华启凤笑道:“制枪的核心人物,符合这种设定的似乎只有两个人,杜攻城,机修行业,可能接触到机械类设备及原材料,但枪管这种高端材料似乎他解决不了;另一个太符合了,可惜失踪了。”

“对。”乔蓉笑道,“失踪的伍士杰符合这种要求,他经历过铸造厂、铁厂、选煤厂,绝对是个技术型的人物。最关键的是他近两年还做进出口贸易,我猜测走私枪管八成和他有关,这种精密管材在我国是严控物资,国内不可能买到。他的失踪啊,说不定和这个有关。”

“我们昨天讨论到这儿了,卡住了。异地侦查再申请一下,准备一下,还没准到什么时候呢。”武燕懊丧道。

“等等,我觉得咱们就从他身上下手,思路被堵了,必须开个口子,否则得憋死咱们。”邢猛志道。武燕郁闷呛着:“都失踪了,你下什么手?对家属下手?”

“不不不,本来制枪和失踪搭不着边,但今天马宝骏这种高仿产品的发现让我觉得有点意思了。这样,尝试一下,如果他是个技术大拿,那肯定在某些方面有我们忽视的地方,总不会一点毛病没有吧?查,他的七大姑八大舅包括社会关系,先从数据上透视一下,转账啦,买车买房啦,大额消费啦……傻看什么?快开始啊。”邢猛志命令着丁灿。

“大哥,你已经指挥我两天了,有这工夫我枪都造出来了。你想一出是一出啊。”丁灿贬斥着,不过手下可不含糊,键盘上运指如飞,双手几乎是一道残影,噌噌噌地从数据库里拉数据。

“这样?靠谱吗?”乔蓉不确定了。

“绝对靠谱。”邢猛志自信道。

“理由呢?建立在我给你的分析上?”乔蓉弱弱问。

“还有一个重要理由,杜攻城这条线总队肯定盯着,伍士杰失踪是条冷门线索,没听说过吗?追热回报低,冷门中大奖。”邢猛志道。

正喝水的华启凤嗞的一声,喷了一裤子,武燕笑眯起眼了,邢猛志却是奔着上厕所了,料想一会儿回来大家还不一定能消化掉这个蒙来的判断。

武燕看看时间,都快晚十时了,刚要问乔蓉今晚的归宿,不料一直钻数据的丁灿出声了,他提醒道:“兄弟们,有个好消息……”

“先说坏消息,你们仨一对半乌鸦嘴,好消息不靠谱。”武燕警示道。

“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那就先从好的来。伍士杰注销的公司一个账户里,关联的另一家公司,虽然也已经注销,但三年前有个很不合理的开支,向一个私人账户划了一百四十多万。这个私人呢,交了契税,应该是买房了,然后伍士杰的公司给这个公司补了一百多万,这好像是拐弯抹角给谁买房呢。私人账户关联的就在这个小区里,午马市金海浅滩高档住宅区。交易数据应该就在这一堆里,税务和房产信息有点乱,不配套。但肯定就在这四十多套里,当地房价不高,应该是复式或者大平户型。”

从账户数据到户籍数据,从户籍数据到房管数据,丁灿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操作,直联到了交通数据,指着屏幕道:“看,他驾驶的凌志多次出入小区,这个车上有个女人……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她了。”

“陈文静,无业,大学学历,曾经从事过平面设计。”乔蓉念着,头歪着,傻眼了,有点离谱了。丁灿提醒道:“你得突破思维,买房不一定要署自己的名,也不一定署老婆的名,何况又不止一个老婆。”

“那你怎么能确定是她?”武燕问。

“写两口子名的pass,年龄太老的pass,身份证照片太丑的pass,就剩七八个了。关键是,伍士杰在失踪前两天购买了一张机票,这个技侦上能查到,但是忽略了,这个陈文静也购买同一航班的机票,而且两人都没有乘机。”丁灿道。

这信息听得华启凤一下子来劲了,直道:“好小子,继续说,有时候细节决定成败,这有可能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疏漏。”

“我也吓了一跳,再查伍士杰的出国记录,四次里有三次,陈文静在同一航班上,境外的酒店数据查不到,但在北京有过同时入住记录……”丁灿两眼放着邪光,笑着道。

邢猛志直接哈哈大笑了:“服不服吧,哈哈,挖到隐私上了。挖司令婕时我就说了,火山绝对有狗仔的潜质,先挖出小姐来,又挖出个小三来。”

“不用羡慕哥,哥其实更羡慕能养得起小三的人,怎么样,算个好消息吗?”丁灿摇着脑袋,看看已经聚拢在他四周的人。

“虽然你俩有点恶心,不过似乎有点意思了。”乔蓉不得不服气了。

“更好的消息呢?”武燕问。

丁灿一倾身继续排着数据:“知道陈文静这个名字,身份证号那就简单了,你们自己看。”

一排,中小旅店治安管理系统的登记,乔蓉双眼一直:“啊,就在晋阳市。”

“我靠,一天换个酒店,都是三星以下,这是在躲谁?”武燕眉一竖,兴奋了。

“姐,不要说粗话,否则更震惊的消息,你都骂不出来了……看她毕业的院校。”丁灿道。

山大,卢教授执教的大学。

众人齐齐惊愕到大气不敢稍出,几乎同时想到了,她有可能是给卢教授提供举报材料的人,她有可能知道伍士杰失踪的内情,说不定还有可能知道其他重大情况。半晌还是华启凤吭声了:“傻站着干什么,上手啊。”

好嘞,武燕拽着邢猛志就跑,乔蓉火速跟上,丁灿拍好电脑喊着“等等我”,抱起电脑就追,倒把华启凤一个人给扔在值班室顾不上管了……

为时晚矣

时间回溯十二天,三月二十三日。

这是个晴朗的天气,伍士杰一路驾车却没有一点心情欣赏车窗外的景色。他心事重重地闯了一个红灯,差点和迎面的车撞上,急刹停车,他长舒一口气,却出了一身冷汗。他使劲地定着心神,摸摸驾驶位置已经打好的行李包装,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又急急向小区驶去。

这个小区的名字叫金海浅滩,人到出事的时候就迷信,容易胡思乱想。现在他甚至想到了这个带着“浅滩”的名称甚不吉利,龙困浅滩,正如他现在的处境,要困在这里了。

驶进小区,穿进地下停车场,方把车停稳,拿出电话,拨号时却响起了笃笃笃的敲车窗声音。他侧头,一张带着刀疤的人脸极具视觉冲击力地出现在他眼前,惊得他啊一声手机掉到了车座位下。那人敲车窗用的是枪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枪口上下摆动,在示意着他打开车窗。

他绝望地,抖索着,摁下了车窗,难过、难堪还很为难地嗫嚅道:“老三,兄弟一场,留条活路。”

是郭三枪,一个让他绝对恐惧的人,一个冷血冷酷到连闹爷胡浩也对他毕恭毕敬的人。伍士杰的话几乎是哀求,他乞怜的眼神看着郭三枪又求道:“看在我给令尊造坟当过半个孝子的分上,放兄弟一马,包里的钱归你。”

“挪挪……”郭三枪答非所问,只是示意他往副驾上挪,他吃力地挪了过去。郭三枪坐到了驾驶的位置,很不屑地盯着他道:“这么怕死,怎么敢干反水的事啊?”

“没有,没有,老三你听我说,我就鬼迷心窍吞了点钱,举报的事绝对不是我干的。”伍士杰辩解着。

郭三枪冷笑一声道:“是吗?你怎么知道是因为举报出的事?”

“这……”伍士杰一噎,被郭三枪犀利的眼光吓住了。

“坐好,系安全带,祸不及妻儿。我知道你在这儿养了个小的,事到你为止,别逼我灭门。兄弟一场,别说我不帮你。”郭三枪冷冷道,一拉挡杆,车驶出了车位,疾驰而去。

在车驶过的地方,一个躲在地下车库和单元门廊之间角落的女人,因为惊慌和恐惧一直在痉挛,车走后,她连滚带爬地往回走……

“就这样……”

这个女人两眼红红地把手机递到了武燕的手里。

她是陈文静,一位漂亮女人,楚楚可怜到让人忽视她的小三身份。更让追踪来的武燕一行没想到的是,她还带了个孩子,两岁半,二人一同被连夜带回总队了。孩子躺在她怀里已经沉沉睡去。这个遍是警察的环境总算让逃亡的陈文静松了一口气,不再恐惧了。不过恐惧之后全是悲伤,说一会儿话就抽泣半晌,乔蓉这时候才找来了一床被子,铺在桌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让他睡舒服了点。

“你们是约好的?伍士杰是去接你?”武燕问。

“嗯,他是突然通知的,让我带着孩子,坐高铁去北京,然后出境,机票都买好了。”陈文静道。

“那出事后,好像是他发妻报的警?”武燕又问。

“嗯,是我给她打的电话。她不知道我和老伍的关系,起初她还不相信,几天没见到人才报的警。”陈文静有气无力道。

“然后……你怎么一个人到省城来了?”武燕问。

“我也不知该去哪儿。在这儿上过学,对这个城市熟悉。”陈文静道。

“那这事,你知情?举报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市场,你也参与了?”武燕问。

陈文静点点头。

“为什么想到卢教授?”

“不是光想到卢教授,而是给过很多人,一直没结果。后来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名人,老伍问我认识不,我在山大上学,见过卢教授这位名人,我们就试着联系一下,结果还是名人管用,没几天就见效了。”

“说说你们联系的具体情况。”武燕道,她示意着乔蓉给陈文静倒了杯热水,几位小警围着她而坐,侧耳准备听听这个已经失去主角的故事。

过程并不繁复,陈文静通过校友得到了卢启明的联系方式,伍士杰试着跟卢启明联系。情况一说,卢启明有点半信半疑,不过等伍士杰把照片和视频一传过去,当天卢启明就从晋阳到了午马市,伍士杰陪着他走了一趟。卢启明回到省城没多久,便爆出来云城市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市场被查的事,此事刑拘、治拘两百余人,查缴非法狩猎、非法私藏枪支等各类嫌疑人两百余人,在当地及周边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

可知道的仅限于此,再往深里去就出来偏差了。陈文静眼中的伍士杰是一位因为热心公益事业还被打击报复的人士,至于打击和报复的那个疤脸人是谁,她根本无从知晓。

邢猛志看完了陈文静当时偷拍的郭三枪的照片,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趁着说话的间隙出声问道:“那出事这么久,你当天又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早交给当地警察?”

“我不敢去。老伍也说过,万一要有什么事,就让我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陈文静忧郁地道。

这话似乎有潜台词,邢猛志小心翼翼问道:“那应该是伍士杰对这事有预见了,但是仅仅举报个非法野生动物交易,也不至于有被绑架灭口的威胁啊。再说,他也不在这个行业,这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清楚,但是……但是……”

“不管是找到伍士杰还是抓到真凶,我们都需要您全力配合,您不要有什么顾虑。这里是省刑事侦查总队,和地方没有利害关系。”

“我……我确实不清楚,不过他给了我一样东西,告诉我说,万一哪天找不着他了,就把这东西交给警察。我一直在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他没说过。”

陈文静说着,又啜泣上了,边擦着泪,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来个比巴掌还小的加密数据硬盘,为难地说了句:“我看过,加密了,他没来得及告诉我密码。”

“哦,这个不是问题。”邢猛志接过来,丁灿端着电脑坐到了他旁边,一连接电脑,开始运行破解程序了。很慢,跳动的数字一个一个定格,丁灿痴痴看了几眼好奇地问道:“伍士杰原来是做什么的?这个加密软件用得不简单了,三十二位工程加密,很专业。”

“他的学历并不高,都是后来自学的。好像是矿山机电和机床一类,他经营这些东西,肯定得懂啊。”陈文静道。

“哦,那在此之前,他有没有什么反常表现?比如见到陌生人了,比如情绪上的变化。毕竟他可能知道有危险,但是又不肯把情况告诉你让你也担心,所以承受的压力会很大。”邢猛志问。

这个问题直指内心,陈文静悲伤却又幸福地哎了几声道:“有的,那段时间他变得很暴躁,动不动就发火,经常在电话里不知道和谁大声嚷嚷。后来有次对我说,他干了件要命的蠢事,午马市待不下去了,要带着我和孩子一起走,先到国外躲躲……谁知道,还未来得及走,就……”

又哭了。今天可算是见识到比一问三不知还让人难堪的讯问了,就是面前这样的,一问哭三次,你干着急没治。没等这头哭完,那头的密码倒解开了,几人凑到了电脑屏幕前。丁灿做了个小动作,众人推说要进一步分析这些加密数据,乔蓉、丁灿、邢猛志便离开了,到了另一间办公室。

早迫不及待的乔蓉拽着丁灿问道:“是什么?你这么紧张?”

“我们可能找到了枪击案的动机了,自己看。”丁灿把电脑放到桌上。

乔蓉和邢猛志睁大眼睛看,然后大眼瞪小眼相互看,没看太懂,密密麻麻的文件数据,可两人又不好意思说,丁灿哭笑不得道:“这是标准的台账文件,公司已经注销,理论上要销毁。但台账文件当作秘密留下来,还说明不了问题,看吧,答案就在这里面……”

他把文件导入应用软件,一页一页翻着,隔了一会儿标注了一条高亮,嘴里念着:“××××年六月,公司购入一批一百九十五毫米管材,用于焊接洗选煤厂的钢制流水架。一百九十五毫米、空心,里面塞进去,恰恰是枪管的口径,会有这么巧吗?查实一下很容易。

“××××年六月,同一个月,购入硫酸铜溶液十五桶。我查下同一个月数据……同一个月,不同的公司,购入了盐酸、氯化锡……呵呵,他们是分开购入的,是用不同的公司配置了资源。至于车床和铣床,那就更容易了,他本身就是做这种生意的,随便订购一台二手的就解决了。我查查,有了,午马精密测量公司,也是个已注销的皮包公司,向伍士杰的公司购入了一台数字车床,该公司经营三个月倒闭,也已注销。”

电脑屏和丁灿的手指跳动得一样快,从数据到天眼查询,连续给出了数个已注销的关联公司,公司消失了,那这些分散并且不起眼的车床、管材、化工原料,也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毕竟午马、云城这样有数百家化工企业的城市,起起伏伏每年不管倒闭还是新成立几家公司,都不会引起谁的注意。

“看来,这就是真相了。但有个问题,伍士杰是仅仅把野生动物非法经营举报材料给了卢教授,还是连着这些东西一起给了卢教授?如果一起给,卢教授为什么只举报了一项内容呢?或者是伍士杰只给了卢教授一部分秘密,而不是全部,这又是为什么?”丁灿有疑问了。

“用电脑你是高手,到用脑的时候,你的脑袋里的CPU运算能力就跟不上了,这么多数据,要不是乔蓉懂,我们都未必知道目标是在制造枪支最关键的枪管啊。”邢猛志道。

“对,一切都合乎情理,而且都也已注销,连大数据都无能为力了。注销超过半年的公司数据,大数据里是作为冷数据处理的,除非是指定时间段目标名称,否则根本查询不到。”丁灿道,可以策划的人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巧妙地给了所有事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直在懵然思索的乔蓉没有出声,邢猛志手在她眼前晃晃问道:“嘿!怎么了?你应该高兴啊。”

“高兴不起来啊,可能比想象中更严重。太专业了,绕过了排查,把资源合理合法化,而且这么大量。原来判断是个小作坊,制造这么成本高昂的精射气狙大不了百八十支的水平。现在看来,我们想错了,光硫酸铜溶液就十五桶,一桶可是一百公斤的量,而拉一根枪管的膛线,稀释溶液连一百克都用不了。”乔蓉愕然道,似乎被吓住了。

丁灿这笔账算不太清,他侧头问道:“那就这些资源的量,测算能达到多大的制作水平?”

“嗯,四吨的管材里套枪管,同等长度运输,应该有六千多米,十五桶硫酸铜溶液,可以制造出来的枪支……五千到八千支。”乔蓉给出了个大概的计算结果。

丁灿眼睛一直,毫无征兆地呃了声,邢猛志嘴张大了,要说什么全给吓得咽回来了,饶是两个胆大妄为的人,也被吓住了,表情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好半晌醒不过神来。

乔蓉却是急急地拨着电话,第一时间向支队长汇报了……

“麻利点,才他妈干多大会儿活儿就偷懒了?”

“杜总,这死沉死沉的,您不抬您不知道啊。”

“少废话,都几点了还在贫,都快点。”

“欸,放心吧杜总。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别说人影,鬼影子都没一个。”

黑暗里,影影绰绰几人,正忙碌着从破旧的厂房里搬着成包的东西,偶有大件,需要几个人合力抬上车。车是辆时风三轮,别看那是三蹦子,那可是专为超载而生的国产神车,核定两吨能拉十吨的怪物,一屋子设备、材料也仅仅能把它装满而已。

杜攻城是监工,偶尔会打着手电亮光照会儿明,整个干活儿几乎都是借着后半夜下弦月的自然光在搬运。哪怕有郭三枪在放哨他都不大放心,实在是这事太他妈大了,每回干可都是提着脑袋在拼。

“杜总,铅块也带走吗?那玩意儿太沉了。”

“肯定带走,要不拿啥做狗粮,再去买不还得拉回来?”

“好嘞,听您的。”

是个天生半秃的小子,脑袋在月光下闪着油油的光亮,他也由此得了个很响亮的绰号:秃轴。

偷懒的是个龅牙弟,牙龅弧度太大以致抽烟嘴唇很难叼住烟,一般都是咬着,他十几岁开始修车,以至于现在不修车的身上还有一股子机油味,同伴美其名曰:油机。本来叫机油的,不过油机更黄暴一点,就用上这名了。他抽了根烟被杜总踢了两脚屁股才挪窝,奔着去和二米一起抬物件。二米顺口问道:“杜总,三爷呢?快完了。”

“他搁外头放风呢。欸,我跟你们说啊,都别惹三爷不高兴啊,这可是咱们自己头回搭伙,人人有份。”杜攻城警示道,在他们眼里郭三枪是“三爷”,已经没人敢唤“三枪”那个绰号了。

“对了,我这趟出去学了个新词,叫共享经济,咱们这也算共享对吧?”油机问道。二米答曰:“雷子会定义咱们是伙同谁谁谁,不会说谁和谁谁共享,这两码事,好好当婊子赚钱是正事,甭想着给自己脸上贴金。”

“哥是有枪的人,当什么婊子?”油机不屑道。

“准你个假,你明儿扛上支去市里显摆显摆?”杜攻城泼冷水道。

不料油机讪笑纠正道:“杜总您误会了,我说的是我身上自带的这杆,没膛线,易犯贱。”

这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杜攻城顺势踹了他一脚,看着郭三枪回来了,快步迎了上去,外头巡视了一圈,看表情应该没啥事。杜攻城赶紧道:“马上就完了,直接拉到新地方。要不风吹雨淋地天天搁这儿了,我紧张,您也受累啊。”

郭三枪嗯了声,答非所问:“他们怎么回来的?”

一般情况下,郭三枪不重复知道的事,经常答非所问,不过如果他问,别人可不敢换话题了。杜攻城小声道:“放心,这几个是沾毛都比猴精,坐黑车雇车回来的,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

“成,你给我找辆车,明天我回趟老家。”郭三枪又来一句答非所问。不过这话可把杜攻城吓了一跳,他追着道:“老三,这节骨眼上你露面太危险了,老伍和省城那人那事,保不齐会被盯上啊,宝马这家伙还在里头呢。”

“你蹲大狱的时间太短了,一点都不了解警察。没凶器,没作案工具车辆,没有目击证词,怎么定案?教你一招啊,以后要被警察抓了就咬死啥也别说,咬不死可就得被咬死。”郭三枪这回给了句很有哲理的辩证警言,然后自顾自地进蜗居收拾东西了。

这话听得大伙都怔了片刻,谁都有敬畏的东西,包括最没底线的坏蛋也有,比如警察,比如监狱。平时大家都是刻意地避免讨论这种话题,尽管都知道,大家的归宿可能相同,但在这个归宿到来之前,却都在期待不同的运气。

杜攻城指挥着众人搬运完毕,载重的车辆突突吼着在坎坷的旧路上前行,随行的秃轴、二米、油机等人没有问去哪儿、干什么,只是机械地服从着安排。即便问也没有什么意义,制作武器的窝点是一个月换一个地方,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条黑路只有尽头,没有回头。

对此,他们也习惯了……

守株待兔

总队的铁栅门缓缓地闭上了,岗哨加了两班,除了参案人员,来办事的一律被挡在办公一层,楼梯以上成了禁区。从昨晚开始陆续来了许多警星耀眼的大员,在听完汇报,详细看完陈文静提供的台账之后,个个脸色凝重。会议讨论从总队挪到了省厅大楼,之后这里的警备就加了几层,包括陈文静也被接走了,来的是省厅的车,很多年没有见过对证人如此高的保护规格了。

华启凤早上到总队时,很不幸被挡在门外了,打了好几个电话,里面的人出来接都没通过岗哨,一直请示到总队长那儿才放行。

“华师父,不好意思,您请,总队长还在开会,昨晚到现在估计都没回来。”乔蓉请着华启凤入队。华启凤皱着眉头看了看突然变严的队部,一言不发地朝里走。

“情况有点特殊,可能比我想象的要严峻,于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案子来了警察捋着袖子上。有什么特殊的。”

“根据陈文静提供的证据,伍士杰近年来囤积的各类材料,测量能制造出五千到八千支左右的各类枪支。”

“呃……”

再淡定的华启凤也被刺激了一下,怔了片刻点点头道:“嗯,确实特殊了,气氛紧张起来了……他们呢?”

“在吃早饭。”乔蓉道,领着华师父到了大食堂。

昨夜忙碌半宿的一组人正埋头吃着,看着华启凤进来,邢猛志踢踢丁灿,让他挪了挪位置。华师父方坐下,武燕已经端上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由不得推托,刚说吃过了,武燕却道:“再吃点,您这身材又不用减肥,每天见您喝酒比吃饭多,那能行吗?”

“劝我戒酒的,我可都绝交了啊。”华启凤怏怏不乐来了句,把丁灿和邢猛志都逗乐了。邢猛志掏出手机讲,不知道谁发的截图,云城一老太太一百零四岁了,养生秘诀是一天半斤酒、一包烟,瞅华师父这身子骨,有向这个发展的趋势。

丁灿赶紧附和,这可把老头逗乐了,悠哉抿了几口豆浆,方要开口,丁灿已经说了:“支队长去云城了,总队长在省厅开会,讨论结果出来之前,我们还没有最新的任务。”

“那就坐着?”华启凤问。

“我们也坐不住啊,那师父您说我们干什么?”丁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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