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娇柔女声慢慢道：“想不到你不光运气好，胆子也不小。” 只见两只玉手分开树丛，两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后走出，一着红披，一带金簪，正是高蕴蓉和薛悦。 熟人见面，小叶子恨不能大翻白眼。这高蕴蓉自不必说是来找岔子的。至于薛悦，她说不准，难道她还在吃自己的飞醋？看她也是一个豪爽女子，不像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不过女人心海底针，能跟着高蕴蓉来此，自不是好相与的，还是小心以应付。 于是她夸张的行了个躬身礼：“高小姐好，薛小姐好。” 薛悦不语，只用一双昂然凤眸冷冷注视于她。高蕴蓉就不同了，长眉一挑，已笑着倒退半步：“不敢当，不敢当。你我同为近侍，我可受不起妹妹你这大礼，折福寿。” 小叶子嘿嘿一笑：“先入门者为前辈，我虽是个穷乡僻壤人，不懂天王帮的规矩，但尊敬老人总没有错。老姐姐，只管受我这一拜。您注定福寿延年，折一分两分的看不出来。” 高蕴蓉当然听出她绵里藏针，哼了一声：“妹妹上辈子修得好福气，这辈子生得一副好口舌，真叫人又爱又恨。” 小叶子笑道：“恨我信，爱么——姐姐一看就是实心眼的人，我自然也信。都在上凌烟就职，自家人不骗自家人。” 高蕴蓉道：“你这真是个人才，就不怕我夜黑风高一刀霍烂你这张嘴？我打听了，你武功稀烂，逃是逃不掉的。” 小叶子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过姐姐也是糊涂，杀人灭口不得悄悄地办？，你这拖家带口的，感情是叫了个帮手？还是个背锅的可怜虫？” 薛悦忽然冷笑一声，抱着手臂走到一边，摆明了要坐山观虎斗：“放心，你们打你们的，我只管看戏。” 被说穿目的，高蕴蓉瞬间变脸：“胡言乱语，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这上凌烟里谁高谁低！”她一招手，只听呼的一声，树林中瞬间窜出十几个黑影，各个手持兵器，显然来者不善。 这是十面埋伏天罗地网啊，小叶子命悬一线，紧张的直冒冷汗。她强自撑住，侧目瞄了一眼薛悦，希望薛悦能看在良心的份上别做得太绝情。可薛悦倚在树上闭目养神，似乎真打算要置身事外。小叶子心中有气，暗骂这绝世美女空有皮囊，一杠无名醋吃得毫无人性，活该她守不住自己未婚夫。 其实情势并非小叶子所揣测那般险恶。暗影下，薛悦长长的睫毛不为人知的翕动着，貌似冷漠无情，实则早已做好准备要暗中相助。今日高蕴蓉吃了大亏，薛悦算定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见她意外邀约深夜谈心，便知她要对小叶子动手，便将计就计，跟着前来。虽然自己天生不喜欢这个什么小叶子，但看在杨一钊的面上，总是要保住她一条命的。当然了，她虽然决定保住小叶子的性命，却叶有心让小叶子吃点苦头，是以任凭高蕴蓉威胁数言，她亦按下不发，正好看看这个小叶子到底是个怎样人品。 只见小叶子粲然一笑：“我一个新来的，谁都不认识，就认识帮主。凭谁高谁低，都高不过帮主去。” 高蕴蓉冷笑道：“怎么？想拿帮主压我？” 小叶子摇摇头，一副劝慰提点的模样：“大家以后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压你做什么？我只想劝你一句，这世上什么风水都是轮流转，只有帮主岿然不动。帮主刚抬举了我，你就要置我于死地，这不是和他过不去么？” 高蕴蓉怪笑一声：“此刻我杀了你，帮主也未必知道。” 小叶子指了指薛悦，怒了努嘴：“你就不怕你的薛妹妹告密？” 高蕴蓉早想到这一层，耸肩笑道：“除非她阻拦我，不然她自己也逃不脱。大家二一添作五。” 小叶子耸一耸肩，一副认命的模样：“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我的脑袋，那就快动手吧。速度点，不然时间不够用的。” 高蕴蓉冷哼一声：“夜长的很，怎会不够用？” 小叶子眼睛一转，在腰间掏了一物，掷在地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高蕴蓉讥笑道：“一个茶叶袋子而已，有什么要紧？” 小叶子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茶叶袋子，里面是空的。茶叶没装在茶叶袋子里，那又去了哪里？” 高蕴蓉翻了一个白眼：“我管它在哪呢。你以为你空口白牙磨哧几句，就能免除一死？别做梦了。告诉你，如今奉灯使者尚未定论，我高蕴蓉便是十近侍之首，要你死你就得死。” 小叶子抱起双手，下颌微挑：“就你这草包脑袋，也配作十近侍之首？连这等关窍也看不出，就算被你忝居高位，也有一日要摔下来的。好吧，我费心给你讲一讲。这个袋子里原本装着满满的茶叶，都是帮主平日最爱喝的。就在你引我出来之前，帮主已下了旨意要来我平意轩品茶。我正打算给帮主备茶，不想偏生你来搅局。我以为是刺客，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这才跟来。不过你也知道，我初来乍到，路径不熟，怕跟来跟去自己迷了路，于是沿途洒下茶叶作为记号。” 高蕴蓉嘿嘿冷笑：“黑灯瞎火的，上哪儿去找茶叶？你编瞎话也要编个好的。” 小叶子不慌不忙笑着解释：“我不用找，用鼻子就能闻到。” “夸大其词，除非你长个狗鼻子。”高蕴蓉哈哈大笑，”也是，小村里出来的货色，不是土狗是什么？“ 小叶子笑道：“狗鼻子我可没有，要说当狗，谁能比得过你这只逢人就变脸的哈巴儿呢。其实你跟红顶白的功夫够用了，没必要在别的地方再下功夫。过犹不及，懂么？就好比说你袖子里笼着的熏香吧，香草、雪梨……还有玫瑰。看出来你喜欢甜香了。可是为什么你又要用千龄草的香包去掩盖呢？千龄草这种草药气味沉重，和花果甜香正好相冲。让我猜猜，大概是为了模仿帮主身上的药香，才故意佩戴千龄草吧？可惜，帮主身上的药香初闻起来，确实和千龄草很是类似。但只有会闻的人才闻得出，二者后调大为不同。千龄草前调虽然沉重，但后调却因混杂了空气中的水气而逐渐轻浮，自然不如帮主身上的药香悠长连绵。你以为你和帮主味道一样，便能引得帮主青睐，但可惜鼻子不灵，用错了药，便是再用力也是白费劲。” 被说个正着，高蕴蓉不由得失色：“你……” 小叶子上前一步，抄起手来微笑道：“我连药香都尚且能分辨，更何况香气更为浓烈的茶叶呢？这说到药材和茶叶之学，帮主比我更精通。时辰到了，帮主寻不见我，自然也能找来。如今月行已到中天，你只剩一炷香时间杀人灭口了。我劝你快快动手，不然没了逃跑的功夫，被帮主抓个现行，可就得不偿失了。” 高蕴蓉只气得浑身战抖，怒道：“满口胡言，信口雌黄！一点子茶叶风一吹就不见了，哪儿还有味道可寻？” 小叶子笑着点点头：“你是觉得帮主没这个能耐？好吧，你愿意赌，那就赌。希望你赌品够硬，愿赌服输。” 高蕴蓉恨不能一口老血吐出来：“你……”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个男声悠然传来：“小叶子？是你吗？” 高蕴蓉登时一惊，急忙挥手撤掉埋伏，与薛悦迎了上去：“参见帮主。” 小叶子跟着过去，果然见到昀汐。 从人夹道中，昀汐站在那儿，双手交叠身前，神态淡漠的像是一尊冰冷玉像：“夜色深沉，不睡觉，聚在这里做什么？” 高蕴蓉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回应，不料小叶子已笑着替她作答：“回禀帮主，小叶子考试呢。” 听见小叶子说话，昀汐唇角一牵：“考试？考什么？” 小叶子点头笑应：“考人性。” 昀汐轻笑道：“自我加入天王帮至今，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性考试。” 小叶子走上前去，俯身行礼：“您加入天王帮时间长，什么艰难困苦都经历了，自然不用接受额外考试。小叶子初来乍到，人心隔肚皮，若不考一考，又怎么知道小叶子是否忠诚可靠？” 昀汐笑道：“哦？那是否通过考验了？” 高蕴蓉急忙应道：“自然通过了。常近侍乃帮主亲选，又岂会令帮主失望。是咱们多事了。” 昀汐眉梢轻轻一挑，脸上虽带着笑意，眼中却古井无波：“你们也是尽责而已，谈何多事。既然通过了，那就很好，夜很深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高蕴蓉巴不得赶紧离开，得了令立即谢恩告退。薛悦行了一礼，也自离去。 眼见得众人退场，小叶子眼睛转了几转，也想趁着这个势头溜开，却被昀汐一句话阻在当地：“你上哪儿去？” 小叶子顿住脚步，强笑几声：“当然听帮主的话，回去休息啊。” 昀汐摆手驱散从人，待人流散去，他才走近小叶子身旁，微微一笑：“不是说约好了给我奉茶？怎么言而无信？” 小叶子瞬间领悟，垂手嗔道：“原来你一直躲在旁边偷听，还装出一副刚赶来的样子。” 昀汐笑了：“整个上凌烟都是我的，谈不上躲。你们说话声音不小，谈不上偷。” 这人，刚才还一副冰霜君子面孔，现在偏比杨一钊还坦荡放肆。小叶子不自禁的哼了一声：“那帮主大人您倒解释下，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昀汐轻声笑道：“难道不是循着茶叶味道来的吗？” 小叶子一瞪眼：“胡说。又不是……”她生生收住那个“狗”字，低头嗫嚅道，“就那么一点子茶叶，哪儿就闻得见了？都是我信口雌黄，几句吓唬人拖时间的鬼话而已。你要再说，我可没脸再听了。” 昀汐不再打趣她，微笑道：“理完事到平意轩看你，恰逢见你匆忙出来，我便跟上了。” 小叶子又哼了一声：“一帮之主，嘴里一句实话也没有。” 她侧着身子，气鼓鼓的脸颊着实像一只暴躁的麻雀，看得昀汐笑意不断：“是怪我了？” 小叶子噘嘴道：“哪儿敢呢。得罪了帮主，我也要成编外人员了。说不定连编外人员都做不得，直接就地问斩呢。” 昀汐笑道：“当时那么狼狈……我也是人，总是要面子的。原谅我善意的小谎言，好吗？” 得了解释，小叶子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好了，其实我也没真的生气。” 昀汐笑容忽然温柔起来：“那……还肯不肯给我煮茶？” 小叶子摆摆手：“那有什么？只是……”她可不敢直说自己气得把茶叶都扔了，只好撒了个谎，“只是刚刚走的急，一时没拿稳，茶叶都撒光了，想喝也没得喝了。” 昀汐不以为意，笑道：“赵元轩有更好的，咱们去那儿喝。” “赵元轩？那是哪儿？”小叶子疑问道。 昀汐咳嗽一声：“我的……居所。” 一听这话，小叶子瞬间面飞红云：“……这么晚了，不合适吧。” 昀汐打趣一笑：“山洞里都一起睡过了，怎么今日倒这般多虑？” 小叶子心中一声苦笑——为何多虑？这还用问？从前和编外人员在一起，那叫做缘分天降，今日和帮主在一起，只能是不清不楚。只是这个缘故她又怎能说明，只好笑道：“我是怕帮主你晚上喝茶睡不着。再说了，今晚上我受尽折磨，状态不好。状态不好，泡的茶也不会好喝，岂不连累帮主你口舌受罪？要喝也得等我休息好了。” 昀汐见她拒绝，也不再勉强：“好，那我送你回去。” 小叶子心有芥蒂，连送也不想让他送，奈何自己真不认路，只好从权。所幸昀汐这一路也只单纯护送，并无其他出格之举，连话都不曾搭一句，倒令小叶子暗中长舒一口大气。 待到了平意轩门前，昀汐才温柔一笑：“到了。” 见他笑吟吟的看着她，全无离开之意，小叶子后背一凉，急忙尬笑送客：“啊，到了！那……那帮主您也回去早休息……”说着拉开门便要藏身于后。 似乎是看透了她的紧张，昀汐笑道：“我又不是虎狼，怎么这么怕我？” 被他戳穿真相，小叶子借着门板藏了半截脸面，脸红道：“……你是帮主，我是近侍，这……这礼数是应该的……” 昀汐笑道：“那给你个特许，咱们相处的时候，你可以不叫我帮主，叫我名字就好。” 小叶子更是一惊：“那……那怎么可以……我……” 昀汐笑道：“先试一下。” 小叶子紧张的连连摇头：“不不不，不可以……哎呀，你别为难我了。本来我就不习惯这新身份，你还给我加码……就叫帮主吧，挺好的。” 见她如此推脱，昀汐也只好罢手，微微一笑：“好吧。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笑着递到她面前，“为了帮你适应新身份，送你个礼物。” 小叶子脑子一懵——这什么东西？难道是情书？却又不像。她不想接，可人家都送到眼前了，这么拒接十分无礼。为了不得罪昀汐，她只好低头勉强接过，瞎翻几页——册中簪花小楷十分齐整，写得都是些生活琐记。 昀汐一笑：“你身为近侍，伺候我日常起居乃是分内之职。这手札里记得是我的生活习惯，或许对你有些用处。” 本来就是被你强抓来当近侍，现在还要背你的生活习惯……小叶子不情不愿的接了过来，正要做表面工夫，却见昀汐向前一步来到面前，在她耳畔俯身沉声道：“……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多了解我一点。” 他靠得如此近，他的气味如此醇厚，他的声调如此沉郁——前一秒还在公事公办，下一秒就深情如斯，这种致命的反差犹如一剂猛药，一壶烈酒，不费吹灰之力就击溃了她青涩的心理防线，使她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波澜再起。她何尝不想了解他呢？可是她真的能吗？唉，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二人该多好？这样她便不需思前想后，不必反复纠结，不用患得患失。不行，她不该如此，她不能如此。她该强硬起来，用理智作挡箭牌，义正辞严把他逼退，可无论她下定多少次决心，只要一对上他的双眸，便又被他瞳色中的闪烁的光晕牢牢勾住，挣脱不得。从来没有试过对视也能如此胶着，所有的不该，所有的不能，都在这来往缠绵中催化成无声的诱惑，令这份无法自持的情感又增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禁忌。 捕捉到她眼中恋慕，昀汐终于放过了她，柔声叮嘱道：“夜深了，好孩子该睡了。手札慢慢读，不要着急。比起死记硬背，我更期待你能于相处中发现细节。一开始做不好也不要紧，我会慢慢教你的。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说着，他牵起她手，为她套上一串白色手钏。手钏莹然生光，如同他的眼神。他说话总是带着温柔的强制力，令人无法抗拒他的要求。一个激灵仿佛灵魂归位，小叶子羞得垂下头去：“好……好的。你也……你也早休息。” 看着她仓皇点头，昀汐满意一笑，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