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 同在人界的那些年相比，不知要好了多少，虽说是在结界中，但她每日皆能听到蓬莱岛上的钟声，在心中记着数，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从天链上传来的巨大牵引力，似要将她的身体撕裂一般，这便是承载了神明所在之地的力量。 如此的强大，如此的沉重。 每当她想要放弃时，便会想起泯星神君。这份痛苦原本是神君想要承受的，他究竟有多自虐，才会想着主动承担这样的事。虽说她早有预感，泯星会这样做也并非毫无预兆，当初在泯星殿时，她便总能时不时的看到神君难过的样子。 当他总是莫名的抬手捂着胸口；当他话说着说着忽眉心紧蹙；当他总是眺望远方却不知在看什么的时候。 她便在心中早就有所猜测，直到那日在祭台上，从揽镜口中套出，泯星神君心中确有一女子。 这才让她茅塞顿开。 原来神君也有求而不得的人，想必那女子也早就不在这世间了吧。 在人界时，她发现泯星神君思念那女子的频率有所降低，于是自认为有机可乘，主动表白，终究落得一场空。 每每想到此处，身上的疼痛似乎都会减弱不少。 此时的结界外，晴空下的蓬莱是那般的生机盎然，碧海苍穹中唯有此座岛遗世而独立。 段元稹从空中落下，久违的踏上蓬莱的土地，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光柱，面色深沉。 今日是晔桐出关的日子。 祭坛被围的水泄不通，就连常年在外的仙人都连夜赶回，只为一睹神明之姿。慈凌，揽镜，司命三人早早的便来到了祭台。 唯独不见泯星神君。 时间已到，仍不见泯星神君的身影，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段元稹骂骂咧咧的走来。他穿过人群来到祭台，先是对着台上的三人慎重的一拜，然后对着周围的仙长们一拜。 他站定深吸一口气言道：“师尊昨夜便将晔桐从结界里接了出来，如今人已在泯星殿内。” 揽镜用好奇的眼光瞄了眼慈凌，只见慈凌双眉紧锁，来到结界前手腕一挥，撤下遮挡的白光，果然空无一人。 慈凌咬了咬牙，转身正欲对段元稹发火。 段元稹抢先道：“师尊说了，她如今需要静养，改日再同两位神君会面。” 揽镜单手遮面轻笑一声，斜瞟了眼段元稹，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祭台。 大庭广众之下，慈凌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拂袖敢怒不敢言，但在离开时对段元稹传话：“莫让他做的太过。” 段元稹紧闭双唇，卖力的点了点头。 司命嘴角挂上一抹笑意，而后将手握拳置于嘴边假装轻咳几声，恢复往日严肃的面容，来到段元稹身旁，用浮尘扫了扫他的衣袍：“仙长身上灰尘不少，得空去仙池好好清理一下罢。” 段元稹伸手将他的浮尘拍到一边低声道：“去去去，少来取笑我。” 祭坛周围的人影逐渐散去，蓬莱西南角的泯星殿内，暖洋洋的光线透过窗棂射进寝室。 白纱床帐下，泯星坐在床边，手上拿着帕子在一旁的温水里浸湿，拧干，细细的擦拭着床上女子伸在帐外的手臂。 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 泯星撩开床帐，将那玉白修洁的小臂轻轻放到被褥下，而后起身来到窗前，从彩雀的身上取下一个小药瓶。 他手上握着药瓶，转身看向床帐，短暂地凝视片刻后，走出寝室，快步来到院中，抬手捂着嘴轻咳几声，步履沉重的往他寝殿的方向走去。 待听不到泯星的脚步声，床上女子睁开双眼，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切。 她是被彩雀的鸣声惊醒的。 同泯星神君在人界生活时，外围的结界是由她设立的，但她做不到单独让彩雀自由来往这等细节。于是每次远远的听到彩雀的声音，都是亲自在结界上开一个小口子放彩雀进出，无论白天黑夜。 无意中反倒养成了这个习惯，一旦听到那彩雀的鸣叫，便立刻会清醒过来。 她光着脚下地，缓步走出寝室，来到院中的巨树旁坐下，望着碧蓝的天空发呆。 已是许久不见这广阔的天地。 这时，段元稹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院子，他低着头似在思考着什么，脚步忽的一顿，满目震惊的向院中望来。 段元稹揉了揉眼，重新看去。 不远处坐着一位女子，身着雪白的纱衣，仰着头对着天空伸出了手。纤细的脖颈如同晶莹的白瓷，手臂在阳光的照耀下似凝脂玉般透亮。 女子察觉到了段元稹的视线，转头看来，一双红眸如宝石一样闪着熠熠光辉。 段元稹收起下巴，疾步冲来，一把将她抱入怀中嚎啕大哭。除了瘦了点，白了点，她依旧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女子拍了拍他肩膀，声音格外的轻柔：“天尊他可是受伤了？” 段元稹抹掉眼角的泪水，看着她，用略带哭腔的声音骂道：“晔桐！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吗？” 女子一怔，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眸中的那份落寞。是啊，她不是铜月，她是晔桐。至尊魔君铜月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拥有神格的晔桐。 “晔桐？你可有觉得哪里疼？我去叫师尊来！” 晔桐拽住了段元稹笑道：“我没事，天尊刚走，不要去打扰他。” 段元稹回头：“真的？” “真的。”晔桐神情严肃的点了点头。 这时，她的视线余光捕捉到彩雀从侧面飞到了身后的树上，心头猛地一跳，立刻朝院子的侧门看去。 泯星站在拱门下，一身宽大的灰色衣袍拽地，松垮的半头束发用一只木钗固定在脑后，剩余青丝掺着数缕白丝落在肩上。 他站在那里，逆光之下宛如一尊美轮美奂的雕塑。 晔桐心绪一动，一时间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而后一愣，这七十年她被天链牵扯着，竟把脑子给扯糊涂了，自己在想什么呢，神君他看不到啊。 只见泯星神君上前几步，忽又停了下来，转身便要离开。 “天尊！” 晔桐赤脚踏在院中鹅卵石上喊住泯星，刚向他那边迈出几步，一个趔趄就要倒在地上，段元稹连忙上前，搀扶着她站起。 泯星转身朝她看来，没有任何表情，脚下泥土踏出深坑。 他的声音略显低沉：“醒来就好，不要在外面长时间吹风，需要什么同元稹讲就行，还有，记得喝药。” 他说着眉眼一低，短暂的停了一时，倏而抬眉唇角一勾笑道：“本尊过几日再来看你。” 想必是神君刚听到了她和段元稹的对话，许是误会了，以为她不想见他。但多说无益，不能再增加这样的误会，毕竟也算是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免得尴尬。 晔桐望着泯星的背影喊：“天尊若是有空，就再待一会吧。” 泯星听后一怔，回她：“无事，多待无益。” 但她总觉着不安，神君莫不是在避着她，“那么，晔桐可以去见天尊吗？” 泯星的指尖一抖，又是少顷的沉默：“等你好些了，再来吧。” 他说罢抬脚迈出院子，海风吹起他那宽大的袖袍，露出小臂上的绷带，仅一瞬，却没能逃过晔桐的眼睛。 望着泯星离去，段元稹嘴角一撇道：“你莫要怪师尊如此，他可是……” “我知道。”晔桐打断段元稹的话。 “我知道的。”她又重复了一遍，剔透的水珠在眼中打转。她不过是被关在结界里，又不是丧失了五感。 她知道神君日日守在外面，也能感觉的到每次神君一来，她便能稍微好受些，虽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她明白了。 整整七十年，两万五千多个日夜。 他定伤的很重，可能比自己还要严重，她需要喝药，难道神君就不需要喝药疗伤吗？ 晔桐双眼恢复了镇定，转头看向段元稹：“我不想听你说，我要亲眼去看，他究竟伤的有多重。” 段元稹怯怯的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师尊，他很谨慎的。” “无妨。”晔桐笑道：“这七十年，我在结界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夜晚，段元稹拿着药箱走进泯星神君的寝殿，关好门后，施下屏蔽光线和声音的结界，来到泯星的榻前。 他对着泯星一拜：“师尊。” “嗯。” 泯星轻哼一声回应他，然后解下外衣放到一旁，段元稹从药箱掏出绷带和药瓶，然后爬到榻上，跪在泯星的背后，轻轻扒下他的内衫。 这时泯星忽的侧头问：“本尊让你说的那些，她可有信？” 段元稹努了努嘴回他：“小师妹说不想听。” 泯星垂眸发出长长的叹息，抬手立即将内衫拉起，伸手去摸外衣，紧接着他眉心一跳，迅速将手抽回，只穿着单薄的内衫，起身便要往寝室走去。 晔桐抱着他的外衣站在榻前，伸出手拉住了泯星的手腕。 泯星身子霎时僵住，他转身将手掌覆在晔桐的手上一叹：“这么近，本尊都没能察觉到你。” 可能是因具有神格，与天链接触后被吸收掉大量的真气，压制住了体内的毒火，再加上结界内实在无聊，又需要时刻转移注意力。晔桐便日夜不停的反复背诵仙术口诀，修炼术法，因此她的仙法功力有了极大的提升。 如今的她若是真心想隐藏自己的气息，失了视觉这个重要感官的泯星自是无法察觉的到。 榻上的段元稹摸了摸脑袋一笑：“那师尊是如何知晓的？” 泯星望向段元稹声音柔和：“凡事她皆会一探到底，她说不想听，那必定会自己来看。” 晔桐的手臂微微一颤。 泯星拍了拍她的手背，对着段元稹又道：“你先出去，本尊要同她交代一些事情。” 段元稹在离开时匆匆瞥了眼晔桐，只见她垂着眼帘十分安静的站着，神情看不真切。 待段元稹重新将殿门闭上，泯星拉着晔桐坐在榻上。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终是泯星先张口道：“问吧。” 晔桐紧紧拽着手中灰色衣袍：“为何？分明是我进的结界，天尊又为何要多此一举？你臂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她背上的伤口早已愈合，来这里前她还专门在镜子前确认过了，刀口不大，但也看不出是否缺了灵骨。 刚看到泯星的伤口，方才明白，修复天链所用的灵骨，只怕并非是她的，若要调换也只能是那时为她剔骨的泯星所为。 原来那时他并不只是去拿了浦云的那个匣子，还提前将自己背后的灵骨剔下，趁她晕过去时，假装是剔下了她的灵骨，放置在了天链的裂缝处，作为修复的材料。 而她只提供了修复天链所需的真气，怪不得不仅没有半分损耗，反功力大增。 原来在那个时候，神君他就已经在承受剔骨之痛，可她却心怀不忿，半分都没看出来，还说出了那样的冷言冷语刺激他。如此让她还有何颜面待在神君身旁，还狂言要护着他。 泯星淡淡的开口：“灵骨用的是我的。”晔桐握着泯星的手一紧：“我知道，所以你臂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泯星轻笑一声，抬头望向远方道：“是我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自伤的。” 晔桐紧蹙眉头，神君既如此避重就轻，那她也打破砂锅问到底。 “因何事需要保持清醒？” 泯星静默无言，他转头看向晔桐，缓缓抬起手抚在她脸上，用指腹细细的描绘着她的五官。 晔桐抬眼对上泯星的双眸，只见神君的眼中似有万般柔情。 泯星心中比谁都清楚，铜月就像是这世间的一片雪花，拥有独一无二的纹样，化了便化了，变成水渗进土地，变成水汽升到空中，变成云朵重新落于世间，当雪花落地，雪还是那个雪，却不再是当初的纹样。 而晔桐只能是晔桐。 泯星轻声道：“我自伤，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许再将你当做她。” 竟只是为了如此，只是为了保持那个女子在他心中的原样，泯星神君甚至不惜自残，也不允许自己玷污她。 没想到活了这么久，没想到她终有一天，也会嫉妒一个死人。 “天尊日后不必如此了。”晔桐强压着怒火冷声道：“我就算对神君再痴情，也不会自讨没趣。若天尊都已经到如此地步，才能逼自己分清我与那个女子的话。” 晔桐抬眉看着泯星决然道：“我会离开蓬莱，此生不会再与天尊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