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回到内室稍作洗沐,换上一身居家常服,突然一对纤细手臂自后方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腰。
嗅到这熟悉的体香,李泰不用回头察望也知是自家娘子。他方待转身拥抱娘子,这小娘子两臂却不肯松开,仍是紧紧的环拥着,并将她脸庞紧贴在李泰后背上,口中呢喃道:“夫郎总算回家了,我好想你!”
李泰听到这呢喃细语轻诉思念,心内也变得非常柔和,他抬手握住这小娘子绞在他腹前的葱白手指,口中笑语说道:“家人西来,我却不在家中。这段时间辛苦娘子了,我要代户中的男女老少们多谢娘子的妥善安排。”
“夫郎都还没有见过阿姑,怎么知妾把家事安排的很妥当?”
那小娘子听到这话,先是抿嘴轻笑,也松开了两臂,任由夫郎揽入身前,才又仰起俏脸微笑道:“但是夫郎也没有说错,妾真把事情安排的很好!阿姑真是一位非常和蔼的慈长,偶尔妾有做错也不加责备,若是做得好了,更会夸得我欢喜羞涩。妾总算知道夫郎为什么说话这么动人了,看来都是阿姑所教。”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禁一笑,然后才又问道:“丈人已经安排进了客房?咱们便去拜见阿母吧。”
妙音之前便在内堂侍坐等待夫郎,听闻父亲酒醉入宅才连忙告退行出安排住宿,听到夫郎言及,便忍不住叹息吐槽起来:“阿耶自从归朝之后,许是心忧没了职事进项、还有满门子女等待教养,十日里倒有三五天是醉在我家。”
“亲戚之间向来都是走动越勤越显亲密,当年孤弱一人、丈人尚且不弃,如今人事浅拥,又怎么会吝啬一食一宿。更何况,丈人这是在担心阿耶不惯关中人事风情,特加关照呢。凭丈人声望时誉,去谁家户中访问不被奉为上宾?”
李泰闻言后便也笑语说道,旋即便拉着娘子的手走出房间。
府邸内堂中光线柔和,几名妇人女子正各自端坐席中,坐在内堂上方的便是李晓的夫人卢氏。卢氏年纪四十出头,气质温婉、面容姣好,但因有欠保养,看起来较之同龄的世家贵妇略显老态。
陇西李氏虽是天下名门,但在河阴之变后逃难河北、寄人篱下,一家人生活自然不再像住在洛阳时那么优渥,衣食俱需自耕自作。遇到农忙时节风雨不调时,不只家里的男丁,就连卢氏这位当家主母都需要下田劳作。一大家子人吃马嚼,柴米油盐催人老,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保养。
但这一份付出也并非没有收获,一家人逃难到河北后,各个侄子们陆续成家,仍对卢氏敬若亲母。尤其是在李晓和李泰父子俩离开河北、不知所踪之后,户中二子仍幼,侄子侄媳们不只在生活上对叔母堂弟们诸多关照,精神上也给予了极大的鼓舞。
就拿今年李允信联络营救一家人的时候,同族侄子们各携家眷同行、无漏一人,便足见他们一家人感情之深。须知那时的李泰年中一系列壮功都还没有传到晋阳,而且这种跨越国境的迁徙本就危险重重、风险极大。
但这些族人们仍然义无反顾的同行赴此,李泰仅仅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而他们肯于同来,大概也如叔父当年带领他们奔赴河北逃难一般,如今各自壮年成家便又护送叔母奔赴关中与叔父团聚。
此刻众家眷们一边等待李泰归府,一边闲聊着来到关西之后这段时间以来的生活和感受。
关西贫弱而河北富强,也算是时流心中根深蒂固的一个观念了。所以之前在晋阳时,当户中男人们都决定陪同叔母西来时,女人们各自心中却难免会有别的想法,担心西来后会给一家人的生计与前途带来极大的影响,嘴上虽然不敢反对丈夫的决定,心内却也难免忐忑。
可是当真正踏足关西之后,她们所见所感却大异于之前的想象。随着跨过黄河之后的那一刻开始,凡所遇见的人无不对她们一家笑脸相迎、极尽呵护,所受到的待遇也都是最顶级的。无论是在偏远的北境诸州,还是在关中核心的华州和长安,她们全都没有受到任何的冷遇。
或许关西整体较之河北的确是贫弱许多,但具体到她们一家的待遇和享受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落差,却是有着一个阶梯性的跃升。之前心中各种的忐忑彷徨自然是一扫而空,心内转为庆幸起来。
这一切自然都是因为那个印象不怎么好、旧年乡里除了英俊几乎一无是处的小叔子,其人离乡短短数年便在关西创建了远远超出她们想象的功勋事业!
“郎主过来了!”
随着堂外仆妇呼喊通知,内堂众人也都纷纷转头望向门口。卢氏反应则尤其的大,端在手里的杯子都失手打翻,杯中酪浆洒落在裙衣上也全不理会,只是两眼痴痴望向堂外。
李泰举步走入堂中,视线便也落在正上方母亲身上,记忆中的画面快速翻转,很快便与眼前所见融为一体,于是他便俯身下拜,口中说道:“阿母,儿子回来了。不肖子旧年多有任性冒失,有累阿母牵挂伤心,儿思前事也有追悔,今天终于能拜阿母膝前受杖。”
卢氏这会儿却仿佛失语,只两眼直勾勾盯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儿子,泪水忍不住的从眼眶中流淌出来,她又连忙擦去眼泪、猛眨双眼,唯恐一个晃神儿子便又会消失在她的眼前。
堂内几名侄媳自然知道这位叔母旧在东朝时日常牵挂思念丈夫和儿子时的凄楚心酸,这会儿眼见卢氏此态,各自也都不由得举手用巾擦拭眼角的泪水。
跟随夫郎一起入堂的妙音瞧瞧堂上泪眼迷蒙又一眼不乏的阿姑,又看看深拜于地不敢抬头的夫郎,一时间便有些迷茫,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就这么愣了一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苦思良久、待到夫郎和阿姑相见时该要怎么打圆场的盘算,于是便连忙快步返回自己在堂中的座位,从席下抽出一根细软的篾条,然后便两手奉进给卢氏并小声说道:“阿姑如果还是怨气难消,请用这细杖杖责夫郎。并不是、妾不是爱护夫主,存心包庇,只不过、只不过古人说大杖则走、小杖则受,是孝也。夫郎他厩中蓄满名马,若真逃杖而走,阿姑必定追不上,用这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