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藏事前怎么也没想到罪祖会有这么一说,越想越糊涂,心想罪祖多半又是说谎话了。心月照现身,坐在童宣韵身侧,依旧是面罩沙巾。以她的心性,不是好奇到极处是不会现身的。雾游对隐迹、探察极有专擅,可直到心月照现身才知道跟着来的人不是眼前的几个,要加一个,心中的骇震难以言说。罪祖分神看了看人,道:“隐月幻身,能让本祖也难断定你的方位,便是老七魔亲至也不过如此。你的名中可有独字?”心月照摇摇头。罪祖道:“以你年纪能有此实力,必是心月一族这一代最为杰出的子弟,该可名独。嗯,心月一族并非人人都对月独之名感兴趣,你的隐月幻身更似是蚀月幻身,你该是有意心月一族圆月、弦月、蚀月三大祭主中的蚀月祭主,因而不愿接受月独的考验。是不是奇怪本祖竟然知道明光一族与心月一族的秘隐?”心月照点点头。炎魔岛那会,明光月武独自与狄冲霄、寒宁馨会面,罪祖没可能知道三人说了什么;以明光月武的实力,就是现在的罪祖也没可能潜近暗听。只能是别有所知。罪祖眼现思忆,伸手拽取了一朵彼岸心,专注看着。狄冲霄诸人静等。不多时,罪祖将手中花震成碎粉,道:“有些秘隐,就是魔皇也不知情,当然,本祖之事在魔皇欲要探明的世事真相中连前百也不配列入,否则魔皇必能探明。本祖会收留罪心不足的索拉只有一个原因,久远之前,本祖亲族也是为光明宗四处奔走的众多人世宗族之一。本祖活得实在太久了,久到除去作下的罪事,很多事都忘了,也不想去回思。然而看着他,本祖就会想起久远之前发生的事,就能思忆起当时的痛苦与畅快,就能更为坚定罪心。”这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皆为之一怔。灵灵是唯一例外,凶兽对人的往事没多大兴趣。罪祖接着道:“本祖一族很平凡,能为光明宗做的事远不及索拉王族,多是给宗中低等弟子备办日用物品,他们都是要极力修行的,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琐事上。等同于仆从的事实无碍本祖先人们如神般敬仰光明宗,更以宗中规法来要求族中子弟。到了本祖出世,族中在光明宗照抚下颇有了几个灭神师。本祖自小就在思考一件事,为什么光明弟子都已经不怎么去做的事,我的亲人却在不知疲倦、不计后果地做着?此事没有答案。直到有一天,支撑全族的那几个灭神师在一次偶然的旅行中发现了魔邪屠镇,他们一力死战,与魔邪同归于尽,以此为代价令残存的万多人逃过死劫。事后,那些生还者为他们修了一个不大但很整洁的墓园。你们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众人或摇头,或沉默。罪祖道:“非常平静,什么也没发生。十年之后,墓园没人祭扫了;二十年之后,墓园荒芜了;三十年后,墓园没人知道了。三十五年过去,人们又想起来了。曾经屠镇的魔邪后人中出了个天才,实力强横、智谋出众,性情没有先人的凶戾,但更为阴狠。他要为先人复仇,可对血流成河没有兴趣,就带着人去了复兴的小镇,给了那些生还者及其后人两个选择,一是他们死,二是我一族亡。活人有活人的价,死尸有死尸的价。”狄冲霄皱眉道:“族亡?这份冷邪世间少有。”罪祖道:“和你说话极是省心。耍弄人心,是他最为爱做的事。当第一个想起墓园在哪的人将尸骨挖出鞭打、焚烧之后,他很公正的将许诺的灵珍做为奖赏发下。其后那些曾经感恩戴德的生还者们如疯了一般挖坟堀墓,又将本祖在外行商的族人尽数骗到小镇,逐一虐杀。然而以他们的才慧哪会明白那人根本就没想过要放过他们,我一族是为光明宗奔走效力的,为能传令方便,有两人得到恩许,常住在光明神域里,因而普通人没可能尽灭我一族。本祖族人死去一半的时候,事情就被那人安排的人手公示天下,镇民们立时万夫所指,恶名反倒更在指使魔邪之上。不上半月,愤怒而来的强者们将小镇夷为平地,不留一人,事后为我先人重修坟墓,皇族更是亲来祭祀并安排了人世代守墓。狄冲霄,你怎么看此事?”狄冲霄轻轻一叹。“还真是专捡弱小的欺负,尽管他们也该死。”寒宁馨撇嘴摇头。罪祖道:“寒姑娘还是不懂本祖。不管别人怎么看此事,本祖心里对曾经的疑惑有了答案。本祖先人所为虽非微不足道,可同样的事天下间天天有发生,又是一群实力有限的人彼此斗杀,连一场大兽袭也比不得,实不足以名扬天下,被人遗忘实属正常。然而,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为什么三十五年后就成了人世楷模,史书留名?”寒宁馨沉默了。非是没答案,是不知该怎么说。索拉三世与罪祖有着相近的身世,感触较旁人更深一些,看着淡静的罪祖,心上终是真正有些了解这个一直让他惧怕又让他依赖的人。过得一会,罪祖接道:“并非是曾经的美好之花开得更艳了,是美好之花终于有了衬托它的青翠绿叶。本祖一点也不恨怨那一血仇,相反很感谢他,感谢不能停留在嘴上,所以本祖杀了余下的亲人,做为礼物送给了他。狄冲霄,你猜,本祖的先人得到了什么?”狄冲霄道:“我小时曾看过一本旧书,名为英雄劫。讲得是一个英雄世家出了一个叛逆,屠族弑亲,投身黑暗,恶绝天下,最后死于族中唯一幸存的少年手中。”罪祖道:“你竟看过它,着实有趣。这本书就是久远之前的人专为我一族写的。出于写书人对本祖的憎恨,也是这场事件的双方主角都非什么惊世正魔,照实写未免枯燥无味,他就掺合了别的神战与故事,夸大写了。屠族一事的结果一如本祖所料,本祖先人所做的无名小事从史书留名的光明事迹一跃成了百世流传的正道传说。但到底叶大于花,百世流传已是极限,绝无法像魔皇传说一般成为人世神话。世人就是这般,要想他们长久记住一件美好,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这件美好拥有与它相对称的罪恶。就如椰马宗,若没有焚人劫的凶毒,而只是一场海兽侵袭,你觉着它的没落能让世人思忆几年?即便如此,不过百年,椰马宗在椰马国就已是无人知晓。要想美好永恒就不能没有永恒罪恶。”狄冲霄道:“罪祖不愧是罪祖,悬红一族中的那些罪徒就算能合成一人也无法与你相提并论。那人的结局如何?”罪祖笑道:“背叛。在他最为信任我的时候,他得到了背叛。他对本祖实在太少了解了,尤其是本祖的神魂。天命十罪不是为造罪而生,是为让美好永恒而来。”百花藏叫道:“老罪徒,歪理你最行。你想入魔道就入,没人拦你,为什么要屠绝亲族?”罪祖摇头道:“这里最没脑子的就是你。你若想让一件美好能为世人最长时间去思忆,唯一方法绝不是去锦上添花,是为这件美好去配上足以衬托它的涛天罪恶。本祖先人们无不渴望像光明宗一般为世人敬仰,万代流芳,但凭他们的实力,休说万代,就是再来万代也没可能做到,所以本祖只能替他们完成这一份渴望,让他们像光明宗一般为世人敬仰,怀思。狄冲霄少时看过的那本书还没有绝迹就是一个明证。”百花藏哑口无言。院外雾游跪于地上,全神记下罪祖的每一个字,满目钦敬。她一向以为罪祖之所以是罪祖,凭的是实力与罪孽,今天方知差得是境界——罪祖无意成为最为明艳的罪恶之花,而是要为每一个美好都配上与之相应的罪恶之叶。沉默持续着,直到林风吹起,院中花沙沙摇曳。狄冲霄摘下一朵落泪梅,轻轻嗅了嗅,递给罪祖。罪祖接过,将花揉碎,抛落院中。索拉三世自椅中起身,对着罪祖正色行礼。罪祖托起索拉王,道:“你是天命王者,以王者生、以王者死,给他人行礼就是天命原罪,所以本祖从不要你行礼。”索拉三世道:“本王并非行礼,是恭送罪祖。罪祖将在今天以命践行觉醒心念,可喜可贺。”罪祖道:“送亦不可。送行只需一杯酒。”狄冲霄取出灵酒,放到桌上,自倒一杯,一饮而尽。索拉三世倒了两杯,一杯自饮,一杯奉给罪祖。罪祖接过一饮而尽,放声大笑。百花藏瞪着酒壶,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罪祖,你还没和狄老大打,未必就没有胜算。”罪祖道:“所以你这小子不配让本祖成为罪叶,不过本族之中除去不再是族中人的索拉也没有人够格成为你的罪叶,但今时没有,后世未必没有。”百花藏是越发糊涂了,耸耸肩不管了,拿过酒壶,自斟自饮。罪祖不再说,绕着院中花圃转看,每走一步,淡静之色就少一分,与之相应,狂热就添上一分。百步后,罪祖绕回桌前,冷厉重归,满目狂热,举手间毁掉花圃。花瓣残落,铺了一地。地面随之震动裂开,十座神晶门升现。神主丢失的神罪之门终于再现狄冲霄眼前,门扉灵纹不再是炎魔岛时的墨黑之色,花开百色,唯有叶是墨黑。令人看着越觉花色的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