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叶(1 / 2)

蛇母被葬在那片茶田下。

那天回去之后, 萍月什么都没有提及,也什么话都没有讲, 只是精神渐渐有点不大好。

一两日没见巴献玉回来, 巴瑞瑛倒也没觉得奇怪,只以为他上哪儿野去了。隔了一日, 她也没时间去顾及这个,因为萍月从第二天夜里开始出血,“早产”, 巴瑞瑛是这么说的。

萍月中生蛇太久,气血早就有些不足,体虚亏空, 生产开始没多久几度晕厥过去。

中途间或醒来一两次, 隐隐听得巴瑞瑛与苗医商议着要给她用神仙骨,

“有神仙骨, 需得先有光明躯……我才得了书, 故我也在犹豫。”

“光明躯哪里能得?”

“有人觊觎他人美貌,见人眼眸清澈, 便挖人眼睛;见人肤如凝脂, 便生剥人皮;见人身量高挑, 便斩其双腿……而若觊觎他人武学资质, 骨骼经络,气海五脏, 皆可取用。骨为形体之根本, 发诸面相、之于眼、至肌肤, 这便是习武之人常说的,根骨。光明躯囊括了气海根骨与身体发肤,恐怕不止要去偷,还得去抢,去杀人。而云碧那姑娘之所以能活到今日,全仰仗那孽障杀人无数,我才得以就地取材。光明躯称不上,残喘之计,兼之一点运气罢了。真的光明躯,比这难得上百倍。若要得来,且不知该何等手眼通天。”

听到这儿,萍月近乎顽抗地将桌上的琉璃石榴罐推开,将一屋子苗医都惊得一愣。

隐隐听得巴瑞瑛柔声问,“不想要神仙骨?”

她几近气若游丝,却很确定的点点头。

巴瑞瑛叹口气,“可如今这状况,没有神仙骨,恐怕你孩子,都难活下去。”

萍月说不出话,甚至泪都流不出,几近有点认命的阖上眼睛,渐渐连周遭谈话声也几不可闻。

间或听到巴瑞瑛附在她耳畔低语——

“你失了太多血,再这样下去,我只能寻你姐姐过来替你决定……”

“这里族中长老太多,若是她来,怕是便要拖去女娲面前受五极之刑了……”

“身中生蛇,能孕育这孩子至今,已经是不易。临到这关头,你又何苦同自己过不去?”

“我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视野一点点暗下去之前,有人往萍月耳道之内置入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刚入她耳内,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往深处一钻即入,激她一阵酥痒难忍;紧跟着全身大震,仿佛有一团滚烫炙气在血脉之中游走,自上而下游遍周身……

叶玉棠虽不能感受她的体感,但观察萍月神态姿势,只觉得与人向内力受损之人渡去内息以救急之时,几乎是一样的。兴许这神仙骨也正是如此,拟造真元来挽救受伤之人,供给体力以撑过难关,同时激发周身元气,以最快速度修复损伤五脏与肺腑……

萍月不曾凝练真气,故并不能经受住体内这股蛮力气劲,全身燥热、疼痛难当,却同时刺激得她咬紧牙关去耐受住,渐渐却提起几分濒临崩溃的精神来……

及至听得一声啼哭之声,叶玉棠连同整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松懈下来之后,萍月眼前终于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

接下来一段日子,叶玉棠只能从一片黑暗之中,听得几段零星对话。

“江……江公子怎么来了?”

“萍月还好吗?”

“这两天气色能好一些,兴许再过几日就能彻底醒转过来,不过应该也不大记得这一年里发生的事。”

“嗯。”

“公子从哪里……因着什么事来?”

“我手下杀了巴献玉。”

“……”

“但众人口风都很紧,不知谁将他死于我手这件事传扬了出去,如今江湖众人具都知道了,我疑心是这寨中人,故不放心。想着哪怕她不愿见我,仍得过来看看。”

“萍月、獒牙不能说话,而这事,我也方才知道。会是谁放出的消息,目的是什么?”

“有人从半年以前就在搜集光明躯,兴许下一步就是神仙骨,我担心有人将主意打到寨子里来。”

“神仙骨给萍月用了,还有一具,四牙守着。这寨中不安全?”

“嗯,武功高强哪怕武曲亦曾遭暗算,萍月手无寸铁,万不可叫旁人知道她有神仙骨。今日我离去之后,那密道恐怕也得堵上了。”

过了半晌,巴瑞瑛又道,“江公子,不如你将她带走,离这寨子远远的,到外头去。”

“我今日来,就是为的此事。我为她寻了户行医人家,剑南郁常,妻子也曾是苗医,倒也信得过。我常守在一旁,更名改姓之后,再将她下落隐去,定不叫人知晓。”

瑞瑛姑姑道,“她有你看护,我便放心了。只是兄长膝下无子,如今他又去了。族中集众人之力保住了这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带到外头去。”

“她会记得吗?”

“除非有人以盘瓠笛引导,否则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记得。这样也好,这一心岭中,到底还是伤心事居多。”

“她还剩下多少时间?”

“渐渐醒转后,多加强健身体,指望以自身真气抵抗神仙骨侵蚀,兴许也有一两年光景。”

“若现在去寻光明躯,是否来得及?”

“可以一试,我也留神琢磨琢磨那孽障留下的巴蛮六书,但愿能给她多延续几年。”

临行之前,江映突然问,“瑞瑛姑姑,你可曾见过一个叫何云碧的女子?”

寨中苗医众多,听他这么问话,竟都回过头来,冷眼瞧着。

巴瑞瑛道,“不曾。”

·

兴许是盘瓠笛并不足以引导神仙蛊记忆,再往后,片段便更加散乱零星。

江映大发雷霆,“你早说她活不过初冬,可如今已立秋,她不是还好好的吗?”

那医者弱声说道,“灵昭姑娘体质确确实实不堪受神仙骨摧折,可我哪知道,您已经给她更换了右腿光明躯,神仙骨气劲每每行至她右腿躯干,何等自如通达。自此,每每神仙骨蕴藉气海,渐渐容纳不下,不上行,不行左右手太阴肺经,不行左足,直往右足三阴交。她虽一日虚弱胜过一日,气海却不曾阻滞,始终通达如初。但骨才是命之根本,而非是气;气海通达,于她也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江映阴沉好几日,有一日终于想明白过来,对她说道,“既然我就是你的光明躯,不如我们再去一次西道江,如何?”

浑浑噩噩了好长时日,这一天,她竟有些精神大好的意思。趁着郁氏夫妇与江映皆不在府中,拾起她随江映学月影剑式的雪元,坐在床头,微屈一腿,自外侧阳辅穴,一剑斜劈,毫不犹豫——

长安的阳光很好,比起剑南总是阴沉沉的天,明媚了不知多少。

青龙寺小和尚每天都在院里跳梅花桩,她每日吃饱了斋饭,就在院角的树下歪坐着看,一天又一天,心情渐渐豁然开朗。

直至叶玉棠睁开眼来。

·

叶玉棠猛地睁开眼来,大口大口喘气。

她并不在长安,依旧还在夜郎寨背后的小木屋之中。只是这一刻,摇摇晃晃的烛光,窗外啾啁的鸟鸣,皆无比真实。

木屋之中,只剩下长孙茂与巴瑞瑛。

巴瑞瑛急急问道,“如何?”

她定了定神,骂了句,“草,后劲好大。”

长孙茂:“……”

她却反问巴瑞瑛,“另两人呢?”

巴瑞瑛道,“一时疲惫,都去睡下了。”见她有点恼,便又补充一句,“如今已过了两日有余。那二人内力不济,撑不住也难怪。”

叶玉棠又问,“我师妹如何?”

巴瑞瑛道,“明日醒转过来,与我回爷头苗寨中去看看,她倒没事。”

叶玉棠应了声,又问,“诸多事情,哪怕亲眼见过,我也想不明白。而萍月离开夜郎寨,去往剑南之后的事情,却又看不真切。”

她本想说“萍月生产之后”,但先前当着众人的面,巴瑞瑛始终不曾提及萍月怀孕之事,疑心她出于庇护之心,并不愿这小孩被外人所知晓;又或是巴氏早知萍月必死,为叫这小孩顺利生产,出于私心给她种下神仙骨,方才对外闭口不提小孩之事。

不论出于哪一种心理,她到底不便当面拆穿,暂时随口将小孩那一层揭过去。

巴瑞瑛点点头,“若无《玉龙笛谱》,哪怕盘瓠笛也难操纵神仙骨,所以她去往剑南之后的事,也有江映与收养她的父母方才知晓了。”

叶玉棠忽地眼睛一亮,问道,“必得玉龙笛谱?”

巴瑞瑛点点头,“必得玉龙笛谱。若笛子能再稍稍胜过盘瓠笛,那便再好不过了。”

叶玉棠道,“能唤回我为蛇人之时的记忆吗?”

“你何曾为过蛇人?”

“我不曾?”

“你那身蛊毒可太厉害了,万蛊噬毒,若说只是生蛇,那便太看不起你了。更何况,一代高手,哪怕身中生蛇,也绝非寻常笛子可以操纵,否则那孽障造玉龙笛与笛谱做什么?”

叶玉棠一怔,旋即笑出声,“这有什么好厉害的?”想想又道,“这么说来,我中蛊毒之时,也曾见过瑞瑛姑姑。”

巴瑞瑛道,“一面之缘罢了。”

叶玉棠道,“谁为我寻来神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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